冷。
骨髓深处泛上来的冷意,缠筋蚀骨,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人。
宋清知拥着厚厚的锦被,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喉咙里是永无止境的痒,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震得她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她慌忙用素白的手帕捂住唇,待那股撕心裂肺的劲儿过去,帕心已染上点点猩红,如雪地落梅,触目惊心。
“小姐……”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忙将一件狐裘又披在她肩上,试图挡住一切寒意,“窗边风大,仔细身子。”
宋清知恍若未闻,目光只怔怔地望着窗外。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
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倾泻而下,覆盖了朱楼画栋,压弯了琼枝玉叶,将整个皇城裹进一片死寂的纯白里。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下,一种压抑的、悲怆的嗡鸣,正从城门方向隐隐传来——那是无数百姓,在为一个人喊冤。
国师,沈淮序。
他竟真的应了那外族蛮王的条件,在日出前,自囚于城门之上,悬吊三日,以换取退兵,换取这南晋飘摇的太平。
“乱世……”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当真……人命如草芥。”
连他那样的人,最终也落得如此下场。
思绪飘回那年春日,国师府门前,父亲宋修携厚礼登门致谢,感谢国师救命之恩。而她,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未能同往。如今想来,那何尝不是命运一次轻慢的拨弄?若当时去了,是否便能亲口道出那句感谢?是否……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隔着重重宫阙与漫天风雪,只剩一句无法抵达的遗憾,和一丝为自己不甘、更为他不平的愤懑?
“小姐,药快凉了。”青黛端着一碗浓黑的汤汁,小心翼翼地靠近。
宋清知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这病来得蹊跷,汤药石罔效,身子一日日衰败下去,如这盏中将尽的油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不安攫住了她的心脏。
“青黛,”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我怕是……撑不过这个冬日了。”
“小姐莫要说胡话!”青黛的泪瞬间落了下来。
“去……”宋清知用尽力气,抓住青黛的手腕,指尖冰凉,“让红枝……立刻,给我父亲飞书……让他回来……现在,就回来!”
她要知道父亲是否安好,她害怕这漫天风雪吞噬的不止是沈淮序,还有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倚仗。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娴雅的侯府千金,只是一个在生命尽头,迫切想要见到至亲的脆弱女孩。
青黛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去寻红枝。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宋清知破碎的喘息,和窗外那场,仿佛要埋葬整个王朝的大雪。第二日,宋清知连坐起来的力气都已消散。
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她骨缝里渗出的寒意。青黛和红枝轮流用汤婆子熨着她的手脚,那一点暖意却如同水滴入海,转瞬便被吞噬。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府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喧哗与急促得失了章法的脚步声。
几乎是同时,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一阵凛冽的风雪寒气。宋修连官袍都未曾换下,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床前,带翻了一个绣墩也浑然不觉。
“知知……我的知知……”
他颤声唤着她的乳名,那双在朝堂上执笏定策、在家中执笔挥毫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只能虚虚地、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女儿冰冷的手指,仿佛在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稀世珍宝。
紧随其后的是太医令苏民安,他面色凝重,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苏太医,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苏民安无声地点点头,快步上前。
宋清知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正从沉重的躯壳中一点点抽离,周遭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直到那熟悉的、带着颤抖的呼唤一声声传入心底,她才用尽全部意志,与沉重的眼皮抗争。
视野朦胧,父亲憔悴而悲痛的脸庞终于清晰。
她扯出一个极淡、极虚弱的笑容,气若游丝:“爹……您回来了……别,别哭……”
她顿了顿,积蓄着微弱的力量,眼神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澄澈与牵挂。
“女儿不孝……往后,不能再陪您了……”
“府外……施粥的棚子……莫要断了……城西的流民……过冬的棉衣……还,还差一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字字句句,却仍是皇城内外那些受苦的百姓。
宋修的眼泪霎时决堤,这个在朝堂上面对政敌攻讦都不曾变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只能用力点头,将女儿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哽咽道:“爹知道……爹都知道……爹会去做,都会去做……你别说傻话,苏太医来了,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苏民安的手指刚刚搭上宋清知纤细的腕间,眉头便骤然锁紧。这脉象……浮游若丝,根基尽毁,绝非寻常风寒!倒像是……他心头猛地一沉,不敢妄下断言,正欲凝神再探。
就在这时,宋清知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唇边那抹笑意尚未消散,眼皮却缓缓阖上。握着父亲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松。
“知知——!”
宋修肝胆俱裂的悲鸣,与窗外凄厉的风雪声,交织成了一曲绝望的挽歌。
世界,在宋清知耳边,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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