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氏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耳疾。

要知道，这位范小娘子昨日才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的大羡丞相骂了一通。

什么“阿翁贵为丞相，吃着大羡的米粮却背叛大羡，做新朝的走狗”，“阿翁文人出身，却愿意给乱贼草寇卑躬屈膝”，还有“阿翁你的文人骨气呢，不会被乱贼草寇给吓跑了吧”。

非常之难听，没什么挽回的余地，要不然自己今天怎么会一大早过来劝说。

这小娘子昨日说完，就装病不出院子，一副誓要与她家阿翁抗争到底的样子。

一夜过去，不知道怎么变了性子。

以辛氏过去的经历，范小娘子往常也不是多听她的话，所以也不至于自己三两句就把她给说转性了。

“此话……当真？”

辛氏站在门槛边上就问道，不顾外面冬日的冷风可能会吹坏了自己的身子。

屋里的少女颔首：“当真，阿娘。”

声音清脆，不见昨日的愁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平静。

辛氏按住自己颤抖着的手，赶紧拽着旁边一个小婢女道：“快，到东二院喊你们老爷过来，就说小娘子改了主意了。”

说完手缩回袖子里，也不管外面凛冽的风，站在门口等范恭过来。

小貂走了过来，递给辛氏一个不太暖的小手炉。

“夫人先拿在手里暖和一下吧。”

辛氏抱着薄薄的小手炉。有了它，似乎也没给身上的寒气缓解多少。

大羡虽然最后败落得算快，但底子还是在的，大炻跟大羡也是打了好几年才打赢的。

皇都虽然没有波及，他们一家仍可以过着如之前的日子，但是皇都下面各地受战事影响，物资紧缺，都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上皇都来卖了。

屋子里的炭火烧起来情况也不是很妙，她站在屋子外面和里面也没什么区别。

府里的姬妾们也明里暗里向她抱怨过好几回，炭烧起来不暖和了……

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

一位身宽体胖的男子被几个小厮围绕着走了过来。

那是她的夫君，范恭。

这位前朝丞相此刻并没有因为女儿主意的改变而开心，还未走近就问道：“月儿她当真这么说？”

辛氏垂首：“是，老爷。屋子里这些大小婢女们都听着了。”

范恭对她的怀疑让她些微心寒。

嫁给这位文臣很多年了，辛氏知道，夫君对小娘子虽然严厉冷漠，但小娘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不低，尤其是还要看着那位亡妻的面子。

辛氏觉得，范恭也不是做不出来放弃一切，来换取他女儿自由的事情。

范恭犹豫这么久，就是因为考虑深重。

女儿和前朝文臣们的未来，对他都很重要。

夫君肯定以为自己对小娘子做了什么极尽恐怖的威胁之事，才让小娘子变了性子。

“我早上就跟月儿说了几句……”辛氏迎向范老爷，然后一并走入屋中，“月儿就说她愿意进宫，不愿意让老爷您为她担心了。”

范老爷看向床上的范饰月，整个人好好的，没啥哭哭闹闹的迹象，这才打消了对辛氏的怀疑。

随后又一脸震惊之色看向辛氏：“这是要……”

辛氏知道，范恭和她想一块去了。

范小娘子一夜之间怎可能突然变性，怕是想进宫谋害大炻的皇帝，来个同归于尽。

她也是见着范小娘子长大的，大羡的皇家一直对小娘子很好，让范小娘子抛弃这么多年的情分，不太正常。

辛氏思索间，范恭挥了挥，让下人们先退下。

小貂和小惠两个贴身婢女是最后走的，走的时候把屋子门给关上了。

现在屋子里只剩他们三个，而范恭碍于昨日和他这小娘子大吵了一架，不好开口。

范恭一个眼色之间，辛氏便开口打断这沉默：“月儿，进宫也不是闹着玩的，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进去了之后，阿翁阿娘想再见你一面，就难了。况且，你阿翁也不是一定要你进宫……”

范饰月倒是没有留意父亲和继母这些言语间的心思。

重来一次，她可要好好盘算。

袁常侍代表宫里的意思，给了三天时间考虑。

就意味着如果自己决定进宫，明日就要走了。

在走之前，得先把范府里的事情给解决了。

小貂和小惠是个忠心的，虽然不能出谋划策什么的，但是关键时刻也不会背叛自己，可以带进宫里去。

剩下的，就是府里那个曾经替商谦君给她传话的侍卫。

商谦君在大羡战事开始之后，便离开了范府，之后好几年杳无音讯。

却能在这种紧要关头联络到自己，可见他一直暗中观察留意着范家，插了一道眼线，所以想传达的消息可以及时传到。

这个给她传递消息的侍卫陈芜，仔细想一想，疑点颇多。

商谦君还在范府的时候，自己被家里人打压，时常因郁闷喜欢跑到花园一个人待着。

一次在花园，无意间看见两个侍卫路过，那两个侍卫一边聊天一边顾着路，竟没发现她。

其中一个就是陈芜。

这个陈芜，当时正跟另一个侍卫聊到：“别这么说范小娘子，商先生可是跟老爷说了，范小娘子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迟钝，其实可聪明伶俐了，就是不爱表现罢了。”

如今一想，这样的事情还有三五桩，真不是巧合了。

商谦君买通府里侍卫，在她心中种下了可以信赖对方的种子。

“进宫之前，希望阿翁阿娘答应我一件事情。”

辛氏和范恭还在互相眼色传话，听到范饰月开口，不约而同道：“你说！”

范饰月看向范恭，眼神中没有躲闪：“这件事说来有些难于启齿，但如今我是要进宫的人，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宫中的人所察觉，毕竟如果宫中的人知道了，对我，对阿翁阿娘都不好。”

“后院里的侍卫陈芜，曾经想强行将我……占有。我并没有让他得逞，但我觉得这件事可能纸包不住火，终究会让宫里的人知道，到时候，可能对阿翁不利。”

有些宅子里的小娘子被玷污了，家里人也会选择为了名声，不大张处置，忍声吞下。

但范饰月是要进宫的人，但凡跟“宫”沾边，所有的事情都需得用一万分的小心来对待，所有不好的可能都需得用一万分的努力去消刹。

范府里，要是藏了个可能玷污未来皇帝女人的下人，那后果非同小可。

如今的天子，还摸不出真正是个什么脾性，但是能掀翻一个王朝的人，定然不简单。

辛氏没敢说话。

范恭沉声：“我会处置。”

范饰月安下心来。

凭她对她阿翁多年的了解，如果不是找这么一个借口，范恭这种考虑颇多的人，也不会轻易狠辣地处置一个下人。

她暂时没打算戳破商谦君和侍卫互通的秘密，以及商谦君的打算。

毕竟商谦君人如其名，谦谦君子也，学识谈吐都不差，在范府待了几年，是那种会让人敬佩、让人无法小瞧的书生。

而且父亲一向看重文人，是不会轻易去怀疑一个有名声的文人，一个与自己相处了多年的门客。

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宅侍卫，就好办多了。

至于商谦君，她不打算让对他有赏识的父亲来动手。

要动手，那得由一个对他没有丝毫感情，但能顺利找到他的人来做。

毕竟商谦君这个时候还行踪成谜，但是总有一天，会和要复辟大羡的陈王会合。

“那我就放心了，阿翁。我进宫以后阿翁和阿娘不用太惦记我，我会小心谨慎，见机行事，阿翁和阿娘安心在家里待着，等着听好消息即可。”

范恭和辛氏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小娘子是真的转性了，每一句都是对进宫以后好好生活的盘算。

“月儿是真的长大了……”

辛氏感叹一句，想伸出手摸摸范饰月的头，但是毕竟没什么血缘关系，辛氏自觉太主动了些。

而且现在范饰月的眼眸，冷静得着实让她觉得有些可怕。

不像是少女的眼睛。

辛氏的手，盘旋半空一会，最终落到了范老爷的手上，交叠在一起。

……

袁常侍来的时候，感觉范府里的侍卫们，跟三天前有点不一样。

哆哆嗦嗦的，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通报之后，往里一瞧。

前院里摆了几个大箱子，还有许多婢女在来来往往地搬东西。

袁常侍内心一定，这是事成了。

他那天看范恭那么犹豫，还以为他会真的舍不得他的亲生女儿。

辛氏随着范恭出来：“那就拜托常侍大人，以后多多照顾我们月儿了。”

随即让人拿了个钱袋往袁常侍怀里塞。

“一定的。”袁常侍敷衍答道。

辛氏心里不大喜欢这个袁常侍。

自己夫君为官多年，即使一朝不做丞相了，也有做过文臣的身份地位在。

袁常侍区区一个宦官，每次来，对自己的夫君都没有半点敬称，就因为范家一家现在都要仰仗着大炻过活。

但世道这么乱，不怕对方收钱，就怕钱送不出去。

辛氏和范恭看着袁常侍收了钱袋，心里一块石头着地。

“时候不早了，让范小娘子进来吧。”

袁常侍懒洋洋道。

宫里就送来了一顶马车，范饰月正是得坐这辆孤零零的马车进宫。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新皇娶亲，别指望他能送你多少聘礼。

没把你家人送到地牢，没把你家小娘子送到冷宫就算不错了。

辛氏和范恭只得内心安慰自己，这是大炻刚建成，新皇来不及大举操办罢了。

萧瑟冷风又起，少女徐徐走出院落。

唇红齿白，一头乌发与身上所着的湖绿色外纱齐齐飘动。

步子稳打稳扎，一点都没有要进入皇宫那个危险之地的慌张。

“见过袁常侍。”

袁常侍心中一惊。

听说范家的小娘子还没有庶出的二小娘子出色，只是一个性格古怪、姿色平平的女儿家。

和传闻出入这么大的吗？

……

踢嗒，踢嗒。

马车以比普通马车稍快的速度驶入宫中。

宫门口的羽林军，仔仔细细把范府送的衣物首饰箱子，里外都检查了一遍，范饰月也没太在意。

她也不可能失心疯到在里面藏把刀。

一切要从长计议。

检查完后，马车一路前行，最终在一处宫苑前停下。

范饰月抬头看了看宫苑的名字，常怡苑。

大炻没有新建别的皇宫，还是用的大羡的旧皇宫。

这常怡苑她小时候也不是没来过，住的是大羡的一位端庄贤淑的夫人。

那位夫人在羡武王，也就是大羡最后的皇帝带着最爱的美人逃走后，自缢在了这个常怡苑。

听着是有些悲惨，但这座宫殿里属于羡武王的女人们，都没有一个好下场，自缢于宫苑之中都算没那么吓人的了。

这大炻皇帝，也算给她挑了个好去处。

范饰月掩下对大羡的这些思绪，转头望向袁常侍。

“常侍大人一路辛苦，护送月儿至此，”范饰月问道，“只是月儿还有一事，需得常侍大人提点。这后宫之中，还有哪些夫人，美人？月儿日后可结识一下。”

大炻一切延用大羡的制度，后宫从上至下分为皇后，夫人，美人，良人，中人这五个品级。

袁常侍刚来范府的时候，传达明了皇帝的意思，范饰月入宫就是夫人的品级。

这对于一个前丞相之女，算是不故意看轻了。

可礼法也是得遵守的，哪怕现在明面上还没有皇后，夫人就是最高的品级，也总得拜访结识一下其它的夫人美人，不至于自视甚高，也可摸摸这后宫的底儿。

“唉呀，范夫人，您有所不知，”袁常侍在入宫之后，对范饰月就乖巧尊敬地改了口，“这后宫之中，现在就只有您一个夫人，其它什么夫人、美人，半个影儿都没有。”

范饰月微微愕然。

她只知道大炻现在还没有皇后，想着夫人、美人应该扎堆了，没想到一个都没有。

要知道大羡的太子，还未继承大统就已经妻妾成群了。

“那良人，中人……”范饰月试探问道。

袁常侍叹了口气，回答得迅速：“也没有！”

范饰月手心攥紧。

大炻后宫里只有她一个女人，那就意味着她很快就要直面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被她称之为乱贼草寇、凶神恶鬼。

亲自一寸一寸灭了生她养她的大羡的恶鬼。

袁常侍看出了这位新夫人的紧张：“范夫人，陛下平定北壤去了，顺利的话也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您要是这些日子缺个人指路，我这边的镇儿可以给您差使，您随意用着。”

说完暗地里脚一踹，一个哆哆嗦嗦的小宦官便被逼了出来。

“镇，镇儿见过范夫人。”

镇儿可不是白来的。

他从小待在大羡的宫殿里长大，侍奉大羡皇室，大羡曾经贵族的家眷模样他都熟悉。

来的路上，袁常侍悄悄嘱咐镇儿，要仔细看清范饰月的长相，弄明白范家有没有狸猫换太子的可能。

镇儿在身体打颤的时候，借了个机巧的时机瞄了范饰月一眼，又巧妙地没让范饰月发现，低下头去。

袁常侍见镇儿没有吭声，便又可以安心了。

路上他和镇儿说好：“要是对方不是范家嫡出的那个小娘子，你就立马喊出来，引起别人注意，拖延时间，然后我去找益丞相商议。”

新皇出征之前，就交待了袁常侍接回范家嫡女这么一个大事情。

而且这偌大的后宫，目前就请来了这么一个范夫人，足见新皇对此事的重视。

要是办砸了，以后被清算那就遭殃了。

小貂突然开口道：“我们夫人身子本就抱病，不便再站在宫苑门口吹风，望常侍大人见谅。”

袁常侍这才发现，范夫人身后，还有两个从范府里带来的小婢女。

平时看着不吭声，但似乎有点机灵劲儿在身上，貌似看破了自己的试探，在表示不满。

“那镇儿就留在常怡苑了。”

于是便推镇儿上前，自己离开。

镇儿是个贪生怕死的，要不是当年在宫里躲得狡捷又会求饶，早就被大炻的先锋，给乱刀砍死了。

像他这样为前朝卖命完又为后朝卖命的人也不少。

只是再撞上前朝的人那就麻烦了。

这个范夫人就是典型的，只愿意活在前朝的人之一。

他以前虽然是个上不了大场面的小宦官，但也有所耳闻，以前大羡的太后，以及大羡整个皇室，对范丞相的嫡女十分好，范丞相的嫡女也是极其拥护大羡王朝的。

就算成了大炻王朝的范夫人，现在那看自己的眼神，也跟要狠狠剜自己一刀似的。

估计是已经认出自己来了。

对于奴仆来说，易主不是幸事儿但是常见事儿，他可以侍奉大羡也可以侍奉大炻，他可以侍奉如今的陛下也可以侍奉前朝遗民。

不管怎样，到哪讨生活都是要先活命的。

“范夫人……可知道，虽然后宫里，暂时没有其它的夫人和美人，但是不出两日还有一人会入宫？”

“哦？”

范饰月蓦然回首，这倒是她很感兴趣的话题。

镇儿咬咬牙，决定把这个只在宦官们之间流传的小道消息卖给新主子。

“陛下的三伯父和三伯母，打算送一美人入宫，已经进皇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