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山

大阗,昌乐十一年,暮秋,气爽云高。

晖云山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从树上落下,在空中辗转,直至归于尘土,片刻后,落叶又轻轻飘浮起来,一路朝着前方奔去。不过半息,一只马蹄重重踩下,那片可怜的落叶和黄土便彻底沦为了一体。

那是几匹上等的骏马,八个精壮侍卫围着一辆马车徐徐行驶,马车是用上等的黑楠木制成的,镶着白玉的窗牖被一席素色缎帘遮挡,里头隐隐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谢天谢地,姑娘身子总算是好全乎了。姑娘离家这几年,夫人时常念叨着,忧心不已,可惜一年只能去探望姑娘一两次,好在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兰哥儿也快要成婚,咱家真是双喜临门了。”

身穿深蓝织锦丁香袄的嬷嬷看着面前的姑娘絮叨着,满目慈爱。

这姑娘约莫是二八年华,穿了一件芙蓉色鸢尾长裙,低垂着眼睫,面容精致,发髻在后脑松松挽就,只插了根翠镶玫瑰扁簪,未施粉黛,干净得过分。

“姑娘可是累了?念竹,你看看窗牖的帘子可盖全乎了,莫让姑娘见了风。”

圆眼桃腮的小姑娘转头掖了掖帘脚,笑眯眯地开口:“遮得严严实实,琴嬷嬷放心。”

“还有多久到呀?我饿了。”她又捶捶腰,揉揉肚子,苦着脸说。

“念竹,不可无礼。”隋垂容开口,念竹立刻缩缩脖子作鹌鹑样。

“不妨事,年纪大了,我就喜欢小丫头闹腾腾的。”琴嬷嬷眼睛眯成一道弯月,“小姐不在,哥儿也忙着公务,府里无聊得紧。”

“哦?不是还有静雪姐姐和静姝妹妹吗?”隋垂容眨了眨眼,疑惑开口。

她记得这两个二叔家的姑娘,一个比她大一岁,一个比她小两岁,貌似前两年又添了个男孩。

听见这话,琴嬷嬷撇撇嘴,“这两位…也挺好的,小姐到家了就知道了。”

她心里暗暗诽谤,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还说全京城男人非太子殿下和卫王世子不嫁;一个整日顾影自怜,上不得台面,她姨娘的矫揉造作到学了个十成十。

实在两个奇葩,不过她这个做奴婢的,也不好说背地里讲主子的不好。

隋垂容看着面前嬷嬷丰富的表情,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御史大人府里,倒都是些妙人儿。

“姑娘在山上过的可好?纵然玄素先生医术高强,可这山上条件到底不比家里…”

她没说完,隋垂容却懂了言外之意,她摇摇头,拍了拍琴嬷嬷的手,“嬷嬷别担心,一切都好,我这不是要回家了嘛。”

是啊,她要回家了。七年来,每每闭上眼帘,充斥在她周围的,都是刺目的火光。

她师傅总问她:“垂容,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你小小年纪,怎么眉宇间十足戾气?”

山路崎岖,马车摇摇晃晃,车顶坠着的金色流苏四散开来,晃花了隋垂容的眼。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冬夜。

父亲被诬陷叛国,抓进了天牢。她和母亲、弟弟则被驱赶到临时的衙门,等候派遣。

许是恻隐之心作祟,高公公让她娘三住进了同一个监房。

母亲醒来后,异常的冷静,她扶着隋垂容双肩,说:“之央,鹭儿听着,许叔叔一会来接你们,他会帮你们寻到去处。之央,照顾好你弟弟,记住娘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娘来接你们。”

她那时惶恐极了,生平第一次嗅到了失去亲人的恐惧。

“娘,你和我们一起走。”

“娘暂时还不能走,娘不能让你爹无辜受死,我得找出背后之人。别担心,我们之央是大孩子了。”

她看见娘亲的目光满是眷恋与温柔,终于万般艰难的点了头。

可是……

可是她醒来,却感到钻心的痛,她的四肢软绵绵的瘫在地上,不受控制,映入眼帘的是弟弟幼小的,残破的尸体,像破碎的人偶,被人蹂躏,又折断。

还有娘,死死地把她抱在怀里,目光如果是武器,可以杀死面前的人千千万万次。

“许邱德,正蔚待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

许叔叔?

隋垂容用尽全力支撑着脑袋,看向面前的男人,他背对着窄小监牢里唯一的窗子,整个人阴暗而模糊。

许叔叔是父亲的下属,也是他的好友,常来将军府中找他下棋。

许叔叔脾气生得极好,每次都给他们姐弟俩带南街的玫瑰乳酪酥,鹭儿还总闹着要他抱。是以,隋垂容刚听她娘的话,才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没想到,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豺狼。父亲错看人心,枉付性命。

“待我不薄?呵呵…凭什么他是将军我只是他座下的无名氏?凭什么他娇妻美眷,儿女双全,而我只能娶个乡下糟糠?”

隋垂容被他面目狰狞的样子吓到,她瞪大眼睛,原来人的嫉妒,可以丑陋成这个样子。

“怪只怪他不识相,有登天的云梯不踏,那就只好由我来了。董清秋,不如你求求我,我可以纳你进我府里当个婢妾,不过这两个小杂种必须得死。”

她娘亲满眼不可置信,“那封信也是你…”

“没错,是我大义,递交了贼人通敌叛国的信笺,哈哈哈。”许邱德居高临上,充斥着得意。

“我呸!你不得好死,正蔚一生光明磊落,即使死了也顶天立地,不像你,一辈子都是阴沟里的蛆,靠摧眉折腰,侍奉权贵过活。我要是你,早该羞愤自尽了。”隋垂容感到搂着她的臂弯在微微颤抖。

许邱德气急败坏地抹去脸上血沫,声音像扭紧的木桩,“好,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们一起为隋大将军陪葬吧。”

他回头踱步而出,在外静候的侍从随即泼进来满地石油,又扔进来火把。

满目是刺眼的火光,痛苦地惨叫声,以及灼烧的剧痛。

她在这剧痛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许邱德的名字。

若有来世……

“小姐,小姐。”旁边坐着的丫鬟轻轻推了推她,她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怎么了?”回过神来,隋垂容扭头问道。

忘忧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姐,刚才她可看见了,小姐的面色十分不好。

“琴嬷嬷说,快到阗京城门了,进了城门就离家里不远了。”

隋垂容点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子暖心。

她自火中失去意识后,再醒来便成为了御史大人府上九岁的女童,这女童先天不足,自小便在床上躺着,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那天丫鬟偷懒,没关紧门缝,让北风溜了进来,这位小女童便发起了高热,没挺过来。

正巧当今国师大人同袍玄素先生路过,为女童施了针,可惜已无力回天,再醒过来的,就是她了。

她依稀记得当时,玄素先生盯了她好半晌,缓缓叹息,“天命难为。”

他又和御史大人说:“这次施针治标不治本,此病须好好调养。不知大人可愿意我收令千金为徒,带她去晖云山,有助于愈疾。”

在山上的几年,御史夫人时常来派遣侍从给她送来鲜亮衣裳,首饰,还有好吃的瓜果点心。

每逢上山来看她,更是抱着她“儿啊,我的儿啊”的哭个不停。

她从最开始的沉默寡言到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悄悄在心里对隋小姐说,放心,我会好好对待你家人的。

七年很长,又仿佛眨眼一瞬,任何感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唯独仇恨不会。

尽管她每日都默写一遍师傅给她准备的清心咒,可一想到那天,仍旧愤懑难平。

马车下了山,速度便提起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熙熙攘攘,像是在围观什么似的。

念竹年纪小,玩性大,见此情景,激动地问琴嬷嬷:“琴嬷嬷,这是在干嘛啊?怎么这么多人?”

琴嬷嬷失笑,一边掏出御史府上的合符交由外边的侍卫,以交代身份,好进城门,一边又看着外面,开口道:“是卫王世子回京啊,前些时日,他去辛都办差了。这城门口的人,想必都是来看他的。”

“世子还办差?”念竹不解,世子不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吗,怎么还办劳什子差呢。

“他长得很好看吗?这么多人。”

琴嬷嬷被她夸张的模样逗笑。

“当然了,这位卫王世子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儿,卫王去世后,陛下封他为朗宁王。可他反去了骁骑营。那会有多少人看他笑话,觉得这位金尊玉贵,肯定吃不了苦,没想到还真让他干出了名堂,如今可是骁骑营都统了。”

“相貌不俗,我瞅着”,她看了一眼隋垂容,顿了顿又开口道,“和咱家姑娘一样,长得都像天人儿。”

念竹与有荣焉地点点头,和自家小姐的相貌能相提并论,那定是极好看的。

隋垂容看着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也不免起了点兴趣。

“他叫什么?”

“大名我倒不知道,只听得都唤他祁云照。”

隋垂容挑了挑眉。

野鸟窥我醉,溪云照我眠。

皇室子弟,竟取了个这么有江湖气的字,实在是…有趣。

她掀开一小角帘子朝外看去。

青年看着刚至弱冠,骑着一头通体全白的马,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眉如墨画,形貌昳丽。

他身着玄色锦衣,眼角含笑地望着一众人,嘴角挂着一丝桀骜,郎朗如日月在怀。

本身相貌已足够出挑,再加上周身浑然天成的气质,好一个风流佳公子。

隋垂容不禁暗自赞叹,很快,城门守兵核对好身份放行,她也收回目光,放好帘子重新坐好。

城门口。

“不是,这些人怎么都在看你,明明本少爷也不差什么,真是不懂欣赏。”谭经之拽紧马鞍,破防开口。

他是太府寺卿的儿子,人生格言是“及时行乐”,三天两头捉猫逗狗,常把他公正严明的老爹气得跳脚。

当初见祁云照毅然去了骁骑营,他大为佩服,并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虽然只是他单方面的。

是以他抱着这份单方面的情谊,乐滋滋地跑去了骁骑营大喊着要和祁云照交朋友。

然后……被扔了出来。

祁云照似有所感,朝一个方向看去,只看见一截素白的指尖。

“刚才过去的,是谁家的马车?”

野鸟窥我醉,溪云照我眠。—欧阳修《题滁州醉翁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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