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四目对峙的两人，一下子都回头看过来。

胡夫子这才想起来门外还有旁人在呢，听见她忽然这样说，不免皱起眉头，微微呵斥：“你说什么？”

薛清又加大了一点声量：“红玉没有偷东西。”

红玉双眼微亮：“姐姐，你知道我没有偷东西？”

薛清点点头，笃定道：“我不但知道你没有偷东西，我还知道是谁偷的，而且，我还知道，这些物事现在何处。”

胡夫子背负双手，表情威严：“那你说来。”

薛清却微微一笑。

“胡夫子，请问，这里到底没有一个叫苏清河的夫子啊？”

胡夫子一愣，没想到她换话题如此突然，下意识回答：“曾有。”

“曾有？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胡夫子大皱眉头，这小姑娘，简直就是故弄玄虚，其实只是为了打断自己，问话而已。

心中大不以为然，语气便更加不客气：“你若是能找到那些物事，老夫便告知你！”

薛清微笑：“那咱们一言为定。”

她转过身，“走吧，咱们去书斋！”

去书斋的路上，红玉小嘴叭叭不停。

“姐姐，我真的没有偷他们东西！”

“嗯，姐姐知道。”

“姐姐，你真的信我吗？”

“因为姐姐知道，不是你偷的。”

“姐姐，你真的能找到那些东西吗？”

“当然！”

“那太好了，琪哥儿可喜欢他的银笔帽了！”

“姐姐，我爹可凶了，若是夫子找他，他回家必要狠狠打我一顿……”

“咳咳！”胡夫子走在前面，听到后面红玉不停地说话，不满地大声咳嗽。

几人来到了红玉读书的书斋。

进门之后，薛清四处环顾一下，然后慢慢在里面踱起了步。

书斋不大，呈现长方形，房梁很高，宽敞明亮，宽畅通风。

门位于这个长方形的一个长边上，这个边除了门，就只是白墙了。

窗都位于门对面另一个长边上，横向排列三扇宽敞的半墙双开窗棂，此时天气温暖晴朗，窗子都大开着，窗外翠林掩映，雀鸟啼鸣，景色宜人。

室内，长方形短边的前方，是夫子讲课的位置，有一个案几，后面是一个大大的书架。

夫子案几的下方，横三竖四，摆放着十二张短案几，案几下分别有一个坐垫，看来这个书斋，有十二名学子。

目前已经放课，案几都收拾的得干干净净。

薛清也不说话，也不问话，进来就双手负在背后，缓缓四处走动着，不时抬头看看梁柱，不断四处打量着窗子墙壁。

这四处都是空荡荡的，也藏不得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胡夫子终于忍不住道：“看了这许久，可看出什么了？”

薛清点头笑道：“看出来了。”

她伸手一指窗外：“麻烦夫子令人在那里架个梯子吧。”

她手指位置，是一棵高大树木，枝繁叶茂，树冠的翠绿枝叶间，有一个树枝搭成的鸟巢。

梯子架好，薛清便作势上树，朱砂赶紧拉住：“大小姐，我上去吧！”

薛清轻笑摇头：“我来。”

淑女爬树，其实不雅。

但是薛清爬起树来，身量轻盈、纤细舒展、姿势优美，倒也赏心悦目。

不多时，她已爬到高处，探头往鸟巢里一看，转头俯视树下诸人，莞尔一笑：“找到了！”

她一一取出，用一块手帕包了，然后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一步步慢慢下梯子。

她穿着一条素色叠纱百折长裙，凌空站在梯子上，微风吹来，裙摆层层叠叠，衣袂裙角荡漾翻飞，欲凌空飞天而去，犹如一朵飘浮随意的白云，停在翠绿的树梢，又似一朵摇曳的白洁叠瓣樱花，在碧空中绽放。

行至一半，她停下来，向下俯视凝望，朝着底下众人微微一笑，那一刻，时光停滞，宁静美好，所有人心中不禁浮现出一句：“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轻盈地跳下梯子，薛清双手捧着手帕，举到胡夫子眼前。

“夫子，请看，可是这些物事？”

胡夫子一看：“银笔帽、金巾环、金指环，还有金铃铛……”这些物事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胡夫子又惊又喜：“小姐，乌鸦喜叼闪亮之物，我倒是知道。可是小姐怎么知道这些东西是被乌鸦叼走的？”

薛清微微一笑，低头问红玉。

“这乌鸦，是你瞒着众人，每日拿自己的午食，在午间偷偷喂，是也不是？”

红玉大惊：“姐姐怎么知道？我……我没说漏嘴吧……”

薛清拍拍手：“肉块、鸟粪、啊啊乱叫，结合起来，不就是在喂乌鸦吗？何况，你袖子上沾了鸟粪，那处位置，不大可能是从空中落下来的，何况你自己也说是蹭，不是落。所以，是你在窗台上喂鸟的时候，蹭粘到的，对吧？”

看着大家不解的眼神，薛清继续解释。

“首先，丢的是笔帽、巾环、指环、小铃铛，这些东西都很小巧，且容易被乌鸦叼走的。当然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乌鸦，但是夫子说了，这些东西非金即银，那就是这些都是闪亮亮的小玩意儿了。”

“其次，只有三个人丢东西，这些人，与红玉，都坐在临窗的位置……”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们都临窗坐？”红玉双眼亮晶晶，大是感兴趣。

“很简单啊。夫子说，所有人都在读书，只有你们四个去看雀鸟打架，那自然是因为你们四个都坐在临窗的位置，才能注意到外面的雀鸟。”

薛清继续说道。

“而且，小五在你背后画乌龟，你又与成义互丢纸团，却打在了他前面的琪哥儿的背上。所以，你们四个人是竖着坐在临窗一排，琪哥儿坐第一个，成义坐第二个，你坐第三个，小五坐第四个！”

红玉欢呼：“都对！都对！姐姐你好厉害！”

薛清轻轻一笑。

“恐怕，是你日日在那扇窗台上，喂那乌鸦，那乌鸦胆子便日益大了起来。现在天气转暖，又时刻大开着窗。等你午间喂完它出了门，书斋里便没旁人在了，它若是看到临窗的案几上，有它喜欢的亮晶晶的小东西，就忍不住叼回了自己的巢里！因为是在你离开之后，书斋无人的时候，所以连你也不知。”

“原来如此！”红玉大声赞叹。

胡夫子却疑惑：“你喂鸟便喂鸟，为何要偷偷的？还要瞒着大家？”

红玉嘟着嘴：“夫子不喜欢乌鸦，别的同学也都不喜，我怕说了，你们便把它的巢搬走了！去年夫子就搬走了临近的一只鸟巢。”

薛清点着他的额头，道：“所以，你之前拿走小五的弹弓，并不是因为恼怒他而泄愤，只是怕他打伤了你的鸟儿，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红玉大大地点头。

胡夫子长出了一口气，向薛清双手一礼。

“先请小姐宽恕之前失礼之罪。再多谢小姐明察，否则今日老夫就要冤枉红玉了！”

薛清微微一笑：“夫子好像，应该先跟红玉说点儿什么吧？”

胡夫子正色，郑重地整理了衣袖，然后向红玉，双手抱拳深深一礼，郑重其事、严肃认真：“红玉，先生错了！”

红玉吓了一跳，赶紧跳开，脸色涨红：“夫子！夫子我可不敢！”

胡夫子正色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无论何人，只要错了，就必须认错，这世间才有公平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子也是人，夫子也会犯错，犯错、认错，公平、公正，才是世间大道，明了是非，才是我们读书的目的。”

红玉目光明澈坚定起来，深深一躬：“多谢夫子教导！”

薛清心中也深感敬佩，也向胡夫子一礼。

“方才，夫子虽不明真相，却一直谆谆诱导，不以势逼人。现在，知晓真相，敢于，以上对下、以尊对卑、以老对幼，当面认错。且全程，都在借机悉心传授道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夫子真是一位世间难得的好先生！”

胡夫子哈哈一笑：“小姐，老夫与你，可还有未履约的约定。”

他拂了拂自己的胡须。

“一年前，苏清河已经离开了长林书院，听说往江南西路的衡州去了。”

薛清微微惆怅，点头：“多谢夫子告知。”

胡夫子忍不住问：“小姐，请恕老夫多问一句，小姐寻他，所为何事？”

薛清心想，这个真相，可不能说。

她总不能说，是多年后的一桩大案要案，这个苏清河是其中的关键人物，所以她想提前了解一下此人吧。

心念数转，薛清只微笑道：“只是家父偶尔提及，所以想见一面而已，见不到也无所谓。”

胡夫子叹道：“背后说人，实属不仁。但是，小姐，老夫还是要多说一句。这个苏清河，最擅临摹，临摹古画、字迹、印鉴，几可乱真。结交了许多沽名钓誉之辈。老夫，不喜他。”

所以他一听说薛清是来打听苏清河的，就一脸不耐烦、不高兴。

薛清却瞬间想到，这苏清河是军饷案的关键，他又擅长临摹造假，难道？难道那件大案的证据，竟然是他伪造的不成？

她脸色微变，又一礼：“多谢夫子指点。就此告辞了。”

目送着薛清的背影走远，胡夫子才恍然发觉，身后书斋里，不知何时，早已临窗站立一人，白裳玉冠，风姿俊美，芝兰玉树，温润如玉。

胡夫子笑道：“致礼，你何时来的？”

陈致礼望着前方、消失在拐弯处的玉色裙角，嘴角含笑问：“那是何人啊？”

胡夫子转头望去，薛清身影已看不见了。

他叹道。

“那是天底下少有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