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宋时宴果然早早侯在了崔枕月的寝殿外,他特地换上了一身水蓝色云纹长衫,手持折扇,端的是一派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他得到情报,言说昭衡公主最喜蓝色。公主及笄礼上,帝后大悦,为公主用蓝琉璃打造一所流光溢彩的宫殿,是为——蓝星阁,后成公主日常待客之地。此时宋时宴立于蓝星阁内,浑身的蓝似乎要跟整个屋宇融为一体。
崔枕月看到门口惺惺作态的宋时宴,眼里划过一丝鄙夷,面上去扬起天真烂漫的笑容。
“宋状元来得真早,哦,不对,昨日已放了官职,本宫该称呼你为宋大人了。”今日她一席鹅黄色宫装,显得整个人更加明媚娇艳,“昨日宴席之上,本宫言语多有冒犯,大人莫要见怪。”她抬手示意他落座,语气天真,仿佛真的是个喜怒无常、被宠坏了的小公主。
“殿下言重了。是微臣才疏学浅,未能让殿下满意,殿下指点,是微臣的荣幸。”
“宋大人过谦了,大人文采如此斐然,想来是家族渊源?”崔枕月歪着头,一副好奇的模样,“令尊令堂必定也是才华横溢之人。”
宋时宴眼神微闪,垂下眼帘:“家父去世的早,多是家母教导之故。”
家母?崔枕月在心底冷笑,她尤记得上一世刚成亲的时候,曾见过宋时宴名义上的母亲,后来搬去了公主府,就甚少接触过。这几年浮光掠影般的接触,只给崔枕月留下一个粗鄙的印象,实在不像是能教出状元之子的母亲。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陪他一起做戏骗她的乳母。
想来,宋时宴应该是得他真正的母亲——大熙的定阳公主,东离国的德妃,林华凝的教导。
这位定阳侯府二小姐,从小才情名满京城,老侯爷去世的早,兄长和母亲把她宠成掌上明珠,却不知为何会答应和亲。不过林华凝和亲的时候,崔枕月还没有出生,是以,她并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绝代佳人。
作为这场阴谋的纽带,崔枕月倒是真想会一会这个林家小姐,她眼里冷光乍现,不过瞬间就恢复了原来懵懂的模样。
“哦?那令堂定是位奇女子了。”
宋时宴见崔枕月今日一见面就主动示弱,如今更是一副娇憨的模样好奇地打探他的家世,心里流过一种鱼儿上钩的得意,看来“清风散”并没有失效,也是,那可是药王谷出生的芷儿特地炼制的,那药能潜移默化地让中毒者对施救者产生依赖与好感,从而产生虚幻的爱慕之情。
他忍不住试探,带着一丝引诱:“公主若是对家母感兴趣,来日有机会,自有缘法会见到,只要公主……”
“宋大人。”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宋时宴未竟的话语。只见蓝星阁外进来一个男子,男子长身玉立,器宇轩昂,高高的马尾辫利落地挽起,穿着蓝色劲服,带着武将特有的杀伐之气。剑眉之下,一双星眸寒光四射,俊美异常的脸上却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哐当!
身后传来桌椅被撞开的刺耳声响,宋时宴皱眉看去,只见方才还巧笑倩兮的昭衡公主猛地站起,一双美目直直盯着闯入的男人,眼眶瞬间通红,水光氤氲。
两人静静对望,眼里流转着别样的情愫,宋时宴心里闪过一丝烦躁,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谁,在东离,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可是让东离军队都惧怕的战神。
他敛去眼里复杂的情绪,低下头恭敬地行礼:“下官宋时宴,参见靖北将军。”
男人并没有理他,一双眼睛还是锁在崔枕月身上,那眼睛深的像海,翻滚难以言喻的情愫,许久,他单膝跪地:“臣陆允川,参见公主殿下!”
“快……快请起。表哥何须行如此大礼。”崔枕月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上前想将他扶起,快要触碰时却又像是怕惊醒了美梦般收回了颤抖的双手。
表哥?宋时宴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鸷。
是了,昭衡公主自幼丧母,养在慧贵妃膝下,而这慧贵妃,便是陆国公府的大小姐,这位玉面将军陆允川的亲姑姑。
陆允川冷然道:“宋大人,公主闺誉重于泰山,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才是,莫不要毁了公主殿下的名声!”他话语中的警告意味毫不掩饰,敌意昭然若揭。
宋时宴微微一愣,他自十岁起便在大熙生活,此前并未跟这位玉面将军打过照面,为了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这陆允川何故如此剑拔弩张,他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面上也只能恭敬道:“将军教训的是,是下官失言了,下官谨记。”他姿态放得极低,心中却已飞速盘算起来。陆允川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的步骤,但他不能自乱阵脚。看来,对这位公主,不能急于求成,需得更迂回些。而且,陆允川对崔枕月的维护似乎超乎寻常,这或许……也能成为可以利用的点。
崔枕月并没有留意到宋时宴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她的目光紧紧盯在陆允川身上。眼前真实存在的陆允川。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一样,身姿挺拔,丰神俊朗。记忆中的最后一面,竟是那年杏花微雨下,她转身拒绝的干脆。而她成婚后,陆允川就一直驻守边疆,不常回京。直至……成宣三十年隆冬,他才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闯入她生命的终章,她也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记忆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心如刀绞,却只能强敛了情绪:“宋大人,今日不便,改日再邀你论诗。请回吧。”
宋时宴心知今日已不可为,强行留下只会惹人生疑。他压下心头对陆允川的怨恨,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躬身道:“是,那下官先行告退。”
此时殿内只剩下崔枕月和陆允川,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她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不论是那年铜铃声中弃置不顾少年心事,还是为他单枪匹马救她之故,如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跨越这数十年的光阴。
“殿下,”陆允川率先打破了沉默,“宋时宴绝非良善之辈,您该小心才是。”
崔枕月还沉浸在前世的记忆里,闻言脱口而出:“表哥,你怎么不叫我月儿了?”
说一出口崔枕月便觉得不妥,她懊悔不已,只是此时为时已晚,而陆允川瞳孔微张,随即漾开一个清朗的笑,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
“月儿。”
崔枕月莫名红了脸颊,轻咳一声,强行将话题拉回:“为、为何?表哥今日才见他第一面。”
陆允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微红的耳尖上,闻言笃定道:“相由心生,总之,月儿当万事小心才是。”
崔枕月点点头,心中百感交集,要是她上一世有表哥这等敏锐就好了。
“表哥刚从慧娘娘那边回来吗?”
“嗯,”陆允川点点头,眼神带着担忧,“在姑姑处听闻你前些日子落水,不知现在可大好了?”
崔枕月笑道:“已经能活蹦乱跳了。”
陆允川也笑:“崇光还吵着要来看你,我嫌他闹腾,没带他过来,现在应该还在哭闹呢。”
崔枕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沉郁的气氛因此缓解了不少。
陆允川看着她娇憨的模样,眼中掠过深深的眷恋,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她的头,语气宠溺而温柔,眼里带着崔枕月看不懂的思念,像是穿过了很久的时间在凝望她,又像是失而复得的珍重:“月儿和我一道过去看看那可怜的小家伙吧?”
“嗯!”
两人并肩行走在宫道上,初秋的风裹挟着落叶吹落在崔枕月头上,陆允川温柔地抬手帮她拭去,眼里又流露出那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忆及往事的锥心之痛,是想要紧紧拥抱却又不得不克制的挣扎。
崔枕月心下疑窦丛生,正想着怎么试探,头顶传来了他沉稳好听的声音。
“月儿?”
“嗯?”
“如今是什么年月?”
“成宣三十……”她猛地抬头,望向陆允川,“表哥……这是何意?”
陆允川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得说道:
“因为我也觉得,如今该是成宣三十年的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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