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穿透薄雾,虞府西跨院的药圃里已亮起一盏羊角宫灯。
虞清澜蹲在萱草花架下,指尖拨开带露的艾草,就着灯光细辨叶片脉络,叶面灰白、背生白绒的是蕲艾,可灸可煎;叶片狭长、气味辛烈的是苦艾,只宜外用。
母亲手札里"端午采艾,悬门避瘟"的批注跃然眼前,她默记于心,将几株品相最好的蕲艾剪下,放入竹篮。
篮底已铺了层青蒿,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在她月白裙裾上,洇出点点水痕。
"又起这等早?"柳氏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青竹纹披帛随步履轻扬,惊得架上露珠簌簌滚落。
她手中端着个白瓷药钵,钵中捣着的苍术散发出辛烈药香,见女儿膝头摊着蓝布手札,篮中已积了半篮药材,不由驻足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藏着探究,更有不易察觉的忧思,自入夏以来,女儿每日天不亮便来药圃,所采之药多是败毒燥湿之品,连最常用的紫苏、薄荷都少了,反而偏爱黄连、黄柏这类苦寒药材。
虞清澜回首时,见母亲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灯影里泛着幽光,那是外祖父当年治疫有功,圣上亲赐的物件。
"女儿瞧这艾草长势正好,想着采些晾乾,日后或能派上用场。"她将手札合起,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痢疾"二字旁的朱砂批注,那是前世母亲染病时,她在医案上见过的字迹。
那时她只知啼哭,如今却将那些病症治法牢牢记在心里,连梦中都在默背药方。
柳氏行至药架前,取下一束晒干的苍术:"你近来所采之药,多是败毒燥湿之品。"
她捻起一片黄芩,对着灯光细看,叶脉在光晕里清晰如网,"这味药苦寒伤胃,若非实热重症,不可轻用。你读医书,当知'用药如用兵',需辨明虚实寒热,不可一味攻伐。"
晨雾漫过药圃矮墙,沾湿了虞清澜的鬓发。
她望着母亲鬓边新添的银丝,忽的想起前世此刻,自己正为一支珠钗的花色与丫鬟置气,何曾留意过这些能救人命的草木?
"母亲,"她接过苍术,鼻尖萦绕着辛烈药香,"若遇大疫,百姓无钱请医,当如何用寻常草木救命?"
柳氏手中的剪刀顿在半空中,侧目看向女儿。
晨曦微露,照亮虞清澜眼中从未有过的迫切,那不是求知,更似一种劫后余生的警醒。
她沉默片刻,从药钵中取出些许苍术粉末,放入一个锦缎荷包:"这是'避瘟散',用苍术、白芷、川芎研末,装入囊中佩于身侧,可驱秽气。若遇发热头痛,可用薄荷叶煎水服下;若泻痢不止,便取马齿苋煮烂食之..."
她细细叮嘱,每一句话都伴着药钵撞击的轻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
日头晒得窗棂发烫,虞清澜屏退左右,从妆奁深处捧出个描金漆盒。
盒中卧着三两支珠翠头面:一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羽翼上的翠羽在日光下流转着蓝紫光泽,是及笄时外祖母所赠;
一对羊脂玉嵌红宝石耳坠,形制是时下最流行的并蒂莲,乃王夫人亲自挑选的贺礼;
还有几副绞丝银镯,内侧刻着缠枝莲纹,那是母亲的陪嫁之物。
往日里她总爱对着菱花镜簪戴,如今却只觉这些珠翠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发慌。
"小姐,这些可都是您的心头好啊!"春桃捧着锦帕的手直颤,眼睁睁看着虞清澜将步摇放入红绒布袋,"上回王夫人见了这支凤凰钗,还说要出百两纹银求购呢!您瞧这凤眼里的红宝石,多透亮..."
"百两纹银能买多少粟米?"虞清澜将最后一支银镯裹好,声音平静无波,"能救多少灾民?"
她想起前世洪水过后,城中米价飞涨,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指尖触到袋中冰凉的金属,不由攥紧了拳头。
那对玉耳坠曾被她视若珍宝,此刻却像两块烙铁,提醒着她昔日的愚蠢与如今的紧迫。
通过赵师爷的牵线,虞清澜在城西杂市寻到个专收旧首饰的陈货郎。
那老者戴着老花镜,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将凤凰步摇放在白瓷盘里反复摩挲,指尖划过点翠的羽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日头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下来,在步摇上投下斑驳光影,老者半晌才道:"点翠成色尚可,惜乎凤凰尾羽略有脱落,算您八十两吧。"
虞清澜看着盘中那支曾让她爱不释手的步摇,此刻只觉刺目。
前世她戴着这支步摇参加赏花宴,听着众人的奉承,何等风光。
可如今想来,那些虚浮的赞美远不如一袋粟米实在。"一百两。"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若不要,我便去别家。"
老者愕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打量着眼前少女,虽着素色布裙,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绝非寻常民女,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犹豫片刻,用指甲刮了刮步摇底座的刻字,最终叹了口气:"罢罢,看在这赤金的份上,就一百两。"
攥着沉甸甸的银袋走出杂市,虞清澜只觉手心沁出薄汗。
这一百两,能买二十石粟米,按每人每日半升算,可让两百灾民撑过十日。
她将银子交给等候在巷口的赵诚,见他欲言又止,便先开了口:"师爷,城外五里处的废弃官窑,可还能租?"
赵诚将银子揣入怀中,眉头紧锁如川字:"小姐真要拿这些钱囤粮?那官窑潮湿阴冷,粮食易霉...再说,若被大人知道..."
"父亲若知道堤坝内里是沙土填的,怕也无心管我囤粮了。"
虞清澜打断他,望向远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河堤,那里有几个河工正懒洋洋地泼水,泥浆顺着坝体流下,与前世记忆中如出一辙。
"师爷可还记得,前年冬天,有个河工在堤坝下挖出个木盒,里头全是发霉的账本?"
赵诚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那河工后来...不是失足落水了么?"
"失足?"虞清澜冷笑一声,折下道旁的柳枝,在地上画出堤坝的轮廓,"陈禄那厮的手段,师爷又不是不知。"
她指着画中几处隐秘的凹陷,"劳烦师爷将这些标在舆图上,再设法买些生石灰和麻布,越多越好,记在我的名下无妨。"
端午前一日,虞清澜借采买香包的由头,乘一辆青布马车来到城南破庙。
庙门匾额早已腐朽,"土地庙"三个字剥落得只剩"土"字尚可辨认。
她扶着春桃的手下车,鞋尖踩过门槛上的青苔,庙内蛛网密布,一尊缺了胳膊的土地神像歪在神台上,覆着厚厚的灰尘。
河工老张蹲在墙根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浆,见了她便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
他面前放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半块干硬的窝头,见虞清澜进来,连忙站起身,却又因紧张而差点撞落身后的瓦罐。
"小姐,"他压低声音,破庙里的蛛网在他头顶晃悠,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让盯着的那几处堤脚,昨夜又渗了水,陈禄那狗贼竟让泼灰浆遮掩!那灰浆底下,全是松散的沙土啊!"
虞清澜摊开带来的油纸包,里面是四个白面馒头,还带着蒸笼的热气。
"张师傅,可知去年试压塌方时,埋在坝下的那三个河工,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张接过馒头的手猛地一颤,喉头滚动着说不出话。
他儿子正是那三人之一,被埋后陈禄只给了五两抚恤金,还威胁家人不准声张。
那日他去领钱时,见陈禄正在院里训斥下人,桌上摆着刚送来的阳澄湖大闸蟹,与他儿子坟前的一碗清水形成刺眼对比。
"小姐问这作甚?"他啃了一口馒头,泪水却滴在干粮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想给他们家里送些粮食。"虞清澜看着老石匠眼中的血丝,那是连日忧虑所致,"顺便...问问他们可曾见过陈禄做假账。"
老张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小姐...您一个官家小姐,何苦蹚这浑水?知州大人的轿子,上个月还从陈禄新置的宅院里抬出来过!那宅院里的假山,据说都是用修堤坝的石料砌的!"
"正因如此,才要蹚。"虞清澜从袖中取出一锭十两纹银,银锭上的"足纹"二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这是给那三家的。张师傅若能找到陈禄做假账的证据,或知道其他知情的河工,我这里还有重谢。"
老张盯着银子,又看看眼前少女沉静的脸,那脸上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怯,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想起儿子临终前攥着的半张记料单,上面用木炭画着歪扭的"石料换沙土"字样。
最终长叹一声,将银子揣入怀里,那锭银子的重量让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罢了!俺儿子到死都攥着半张记料单,说要告官...小姐若不嫌弃,俺明日带您去见个哑巴河工,他...他亲眼见过陈禄烧账本。"
从破庙回来的路上,虞清澜在绸缎庄撞见了陈禄与知州周闵。
她躲在屏风后,雕花的槅扇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陈禄的声音带着谄媚,透过槅扇缝隙钻出来:"周大人放心,那几处渗水点都用新灰浆封死了,就算上游发水,也能撑到...嘿嘿。"
"撑到朝廷的赈灾款下来?"周闵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虞清澜背脊发凉,"你呀,就是心思活泛。只是虞明远那老顽固,近来又在查账..."
"他查?"陈禄嗤笑一声,声音里透着狠戾,"上次那河工'失足落水',就是给他的警告!再敢多事,下一个'失足'的,怕就是他自己了!"
虞清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原来前世父亲被贬,竟是早有预谋!她看着屏风上自己颤抖的影子,忽然明白为何前世堤坝会在最不该垮的时候垮掉,不是天灾,是**!是这些贪官为了贪墨赈灾款,故意让堤坝决口!
当晚,虞清澜揣着老张儿子留下的半张记料单,跪在正厅青砖上。
虞明远捏着那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手指簌簌发抖。
纸上用木炭画着歪扭的图案:左边是堆成小山的沙土,右边是寥寥无几的石料,中间画着个戴着乌纱帽的人,正把一袋袋银子往怀里塞。
"你...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虞明远的声音因震惊而沙哑,案上的青铜香炉里,檀香燃出的烟圈袅袅上升,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缭绕。
"父亲不必问来源。"虞清澜叩首在地,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这上面记着去年五月初六,陈禄用碎砖两千块充作条石,填入堤基。父亲若不信,可派人去堤脚十八号桩处挖掘!那里的碎砖缝里,说不定还卡着当时的木楔!"
"荒唐!"虞明远将纸拍在案上,茶盏里的水溅出大半,在黄花梨木案上洇出深色水痕,"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私通河工,伪造单据,如今还要诬陷朝廷命官!我虞家世代清誉,都被你丢尽了!"
"女儿没有诬陷!"虞清澜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倔强不坠,"父亲难道忘了,前年冬天那个'失足落水'的河工?忘了去年试压塌方的三条人命?陈禄背后是知州大人,他们贪墨堤坝款,如今又要让青州百姓为他们的贪念陪葬!"
她想起前世洪水中漂浮的孩童尸体,声音陡然拔高,"难道父亲要学那些睁眼瞎的官老爷,等百姓喂了鱼,才想起查账吗?"
"住口!"虞明远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戒尺便要打下,却在看见女儿眼中与亡妻如出一辙的固执时,手腕顿在半空。
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冒死弹劾贪官的自己,又像极了岳父大人在疫区写下"宁为玉碎"时的决绝。
他最终颓然放下戒尺,背着手走到窗边,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愤怒:"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再敢提'堤坝''贪墨'一字,我便...我便将你送去家庙!"
虞清澜看着父亲因愤怒而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前世他也是这般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异端"之言,总以为守住清廉便能问心无愧,却不知在浑浊的官场中,独善其身便是对恶的纵容。
她叩首三次,声音平静得可怕:"父亲若要送女儿去家庙,便请吧。只是到了那时,莫要后悔。"
被禁足在揽月阁的日子,虞清澜并未消沉。
她让春桃将变卖首饰所得的银子分成数份,分别交给府中几个可靠的老仆,管库房的周嬷嬷、厨下的张婶、还有父亲从前的马夫老吴。
这些跟随虞家多年的老人,虽不懂官场险恶,却都怀着朴素的良善。
"周嬷嬷,这三十两银子,劳烦您分几日去不同的粮铺,买些糙米和麸子。"虞清澜将银锭裹在帕子里,塞进周嬷嬷手中,"记住,每次只买五斗,不要声张。"
周嬷嬷看着少女眼中的郑重,想起去年冬天她偷偷给府外乞丐送棉衣的模样,点了点头:"小姐放心,老婆子嘴严。"
"张婶,"她又转向厨娘,"这二十两你去药材铺,买黄连、黄柏、白头翁,越多越好。就说...是府里要做暑药。"
张婶接过银子,犹豫道:"小姐,这些药可都是苦寒的,买这么多..."
"总有能用的时候。"虞清澜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泛黄的树叶上,"对了,再买些生石灰,越多越好,存在您儿子的豆腐坊里。"
夜深人静时,她撬开床板下的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个陶瓮,装药材的瓮口封着蜡,装银两的瓮垫着防潮的灰炭,还有一个瓮里,是赵师爷偷偷绘来的青州地形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可能的决堤点和高处避难点。
她借着月光,用细笔在图上添注:"城北慈安寺地势最高,可作临时医馆;东门城楼可囤粮;西城根下有口老井,水患时或可饮用..."每一个字都写得极轻,怕惊醒了沉睡的府宅。
五月十四,溽暑熏蒸,气压低徊。
虞清澜站在窗前,见院子里的蚂蚁正成群结队地搬家,沿着青石板路排成深褐色的长队,一直延伸到墙角的蚁穴。
她想起前世此时,自己正在凉亭里吃冰镇西瓜,听丫鬟们说哪家的公子又中了举人,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小姐,"春桃端着冰镇绿豆沙进来,脸色发白,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老张让人带话...说青河上游连降三日暴雨,水位已经涨到警戒线上了!陈禄却把守住堤坝的河工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不准人加固,还说...还说谁敢靠近堤坝,就以'通匪'论处!"
虞清澜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溅起,划破了脚踝。
渗出血珠的伤口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忽然笑了,不是绝望的笑,而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去把周嬷嬷和张婶叫来,让她们按计划分发药材和干粮。再让老吴备车,我要去慈安寺。就说...我去为父亲祈福。"
"小姐,老爷不让您出门!"春桃急得跺脚,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不上了。"虞清澜走到妆台前,取下墙上挂着的那把鲨鱼皮匕首,系在腰间,外裙的褶皱恰好遮住冰冷的刀鞘。
她又将母亲给的"避瘟散"荷包塞进袖中,那荷包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此刻看来竟像一条条坚韧的藤蔓,给了她莫名的力量。
窗外,第一滴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虞清澜推开窗,湿冷的风扑面而来,吹动她的鬓发,也吹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远处的青河在暮色中翻涌,像一条即将苏醒的巨蟒,而她,必须在它张口之前,筑起一道人肉与智慧的堤坝。
雨,越下越大了。
她知道,属于她的战争,即将开始。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困守深闺的弱女子,而是手握匕首与医书的战士,要在这滔天洪水中,为自己,为虞家,为青州,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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