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谢锦年心里一动,装作迷糊道:“奶,今天谁要来呀?”
她这才发现罗金娣身上居然穿了深蓝色的确良上衣,头上抹着黑底绣粉桃花的抹额,头发挽起了一个髻,上面插着她唯一的一支银钗子。
银钗子是老物件了,雕着蝴蝶的形状,纹路间黑黑的,看着很有岁月的痕迹,是罗金娣的嫁妆,只有很隆重的场合她才舍得拿出来戴。
看来今天的客人很重要啊?
罗金娣瞪了她一眼:“有客人就有客人,你问这么多干嘛?赶紧把猪喂了去扫地,顺便拿米糠把几个茶碗洗洗干净,免得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谢锦年就低下了头,继续剁猪菜了。
她已经隐隐猜到来客的身份是什么了,因为赵姬已经跟杨盛文约定10天后逃跑,在此之前,也不过就那件大事了。
谢锦年把猪喂好后就拿着扫把扫院子去了,眼角的余光瞄到赵姬已经蹒跚着步子开始清理牛栏里的粪了,牛睡里面,外面铺着稻草的地方就是赵姬的窝。
她的母亲,自从被打断腿后就一直被锁在牛栏里,晚上就睡在靠门的稻草上,算一算日子,已经十多年了。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赵姬过的是这种日子呢?
不,她上辈子一直知道赵姬就是这样过的,只是因为她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所以才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直到她搬到了外面的城市里生活,时代发展变迁,网络讯息日新月异,法制节目越来越普及,她才意识到赵姬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只可惜赵姬早就不在了……
可是她重生回来了,这一幕就让她几乎没有办法忍受了。
忍,再忍一忍,她需要好好计划怎么逃出这里,带着赵姬一起逃出这里。
五道沟里的人再怎么穷凶极恶,逃离了它的辖区后它都只是纸老虎一个,它的法度影响不了其他地方,她只需要逃离这里,她就能活下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尽快做一个详尽又周全的计划,要怎么甩掉这里的人,带着赵姬安全地离开。
她不敢表现出什么异常,尽力扮演着自己十几岁时候又沉默又听话的样子。
因为她家没有生儿子,连带谢东良在家里的地位都很低,谢烟斗跟罗金娣一门心思更是偏向了大房谢东升一家,因为谢东升生了两儿一女,大儿子谢锦棠今年已经22了,谢锦丽18,还有个小儿子谢锦业今年才5岁,是整个谢家的宝贝疙瘩。
谢东良一心指望着谢东升把谢锦业过继给他当儿子,肩挑他这一房,但谢东升的态度模模糊糊,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而是三番五次地跟谢东良要好处。谢东良心心念念要个儿子,平时有机会做散工赚来的钱也大多都花在了谢锦业的身上,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反而关心得很少。
她听从罗金娣的吩咐把院子打扫干净,把家里仅存的五个茶杯洗了又洗放在院子里晾干,又煮了一壶开水放进暖壶里,才得了罗金娣一句还算满意的吩咐:“好了,灶上还留了两个芋头给你,赶紧吃了去放牛。”
谢锦年去灶上把两个芋头拿出来,这就是她的早饭了,午饭要一点多快两点的时候才吃,晚上七点多再吃一顿,颇像城里人一日三餐的吃法了。
但这是1990年,又是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是吃三顿干饭才有力气干活,谢家之所以早上吃番薯芋头,纯粹是因为太穷了,舍不得吃三顿干饭。
两个只有她拳头大小的芋头被她拿到了手里,她起身往牛栏的地方走去,进去刚把牛绳解开,迎面就碰上了刚把牛粪打扫干净回来的赵姬。
赵姬是没有早饭吃的,她一天只能吃两顿,而且量特别少,只能让她不饿死。
她打扫完牛栏后又要出去割下午的猪草,下午这一顿的猪草谢锦年却是不能帮忙了,因为她有别的农活要干,她要帮了罗金娣不会放过她的,所以她不能帮。
没有她的帮忙,赵姬要来回山边四五趟才能把一顿的猪食背完,她一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重复了十几年……
谢锦年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快速地把手里的芋头塞了一个到她手里,低声道:“快吃掉,别让人发现。”
赵姬的眼睁猛地睁大了,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刚想问什么,谢锦年却迅速地牵着牛离开了。
赵姬不敢置信地看着手里半大的芋头,心里怦怦地直跳。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太反常了。
谢锦年为什么会给她芋头吃?
她忽然灵光一现,猛然想到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她下意识便觉得要完,难道谢锦年听到了她跟杨盛文说话?
这样一想,冷汗登时就冒了出来,被她发现了,怎么办?完了,她会不会跟谢家人说什么?
但是她又不十分肯定,因为刚刚谢家一家人都在,谢锦年却一句话也没说,还给了她一个芋头,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也想帮她逃离这里?
赵姬的心跳得非常剧烈,她不敢想象这十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如果因为谢锦年的告密泡汤了,她要怎么活下去。
她身体不好,心跳得太快,腿就站不住了,她一下子就滑倒在了稻草堆前,手里的芋头滚出了半米远,沾到了地上带着牛屎牛尿的泥土。
她忽然疯了一般把芋头捡了起来,也不管脏不脏,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眼泪夺眶而出。
她对自己的人生绝望后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自暴自弃地觉得就这样吧,熬着熬着身体机能全部坏了,她就死去就好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
但杨盛文给了她生的希望,她从未有一刻像这般渴望着自己能活着,活着离开这人间炼狱,找到自己的家人后把这姓谢的一家人挫骨扬灰。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她要逃跑,她得保存一定的体力,就她这副饿得半死不活的身体万一要跑起来是根本没有力气的,她没有别的机会可以吃上食物,谢锦年能给她一个芋头,她就能多省一分力气。
她管不了谢锦年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要逃走的事了,如果被揭发了,大不了去死就是了,如果她肯帮忙,那她就坦然接受。
姓谢的所有人都欠她的,她没什么不能受的。
谢锦年必经她家的一座小桥边放牛,时值六月,草木繁盛,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牛在河坝上欢快地吃草,她坐在小桥边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小桥下面的流水,流水很清澈,里面有许多来回觅食的小鱼,听到水面动静,以为有吃的,窜来窜去地叼狗尾巴草,游得特别欢。
真自在啊!谢锦年看着那来来去去的小鱼,心底有些羡慕它们不知世事了。
有个提着竹篮子的人走过来了,谢锦年是特地挑的位置等着,看见了来人,心底的石头落地——果然来了。
来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是隔壁杨柳湾村名声赫赫的媒婆王喜,外人号称“死剩嘴”,意思是就算是死了她嘴巴也不会烂,可见她有多能说了。
她从二十五岁开始做媒说亲,二十多年里说成的亲事不知几何,她的特征也很好认,只要跨个空竹篮子出门,铁定就是出去说亲了,亲事成不成另说,她的篮子得先装十斤米回来。
当然,一般都是跟男方家收的,只有那种女方实在不好说人家需要她大力帮忙的,她才会收女方的米,以前是三斤五斤开始的,这些年水涨船高,已经涨到十斤一次了。
这只是头礼,等亲事真说成了,还有大礼。
穷一点的,扯两块花布,再给二十斤米。富一点的,直接五十斤大米抬上家门,还要包个六块钱的红包,这些都是行情价,提前说好的。
也不是没有人亲事成了反悔的,但王喜夫家三兄弟,生了十几个儿子,敢不给钱的她就叫齐人往那人家里一站,乖乖就得交出来不说,还得包他们一顿饭。这事来了一两回,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再没有人敢犯。
王喜靠着这说媒的本领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攒下了二十多亩地,在整个五道沟也算得上殷实人家了。
谢锦年专门在这里堵她,却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只低头玩水,看着她挎着篮子从她身边过去,直接往她家走了。
果然!谢锦年心想,是来给谢锦棠说亲来了。
谢锦棠今年22了,这岁数要是放在以后,那是才刚到法定结婚年龄,但放在这时候的五道沟,就是妥妥的大龄青年了,谢锦棠这人其实说来也没啥大毛病,人长得不差,身高也足够魁梧,就一个缺点:家里太穷了。
自家村子里沾亲带故的大部分姓谢,那部分不姓谢的又嫌弃他家穷得紧,还有个吓人的“链猪”在,谁还敢把自家闺女嫁过来?
那只能往外找了,自己在外村是不认识太多人的,可不就得找媒婆介绍了。
虽说王喜收费不低,但她说成的亲事多呀,上门第一次的十斤米是怎么也免不了的,不过一次没说成的话下一次她上门就不收了,直到说成再给一次大礼,自家再穷,媳妇那也是要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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