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心理咨询室的大门,在等候厅视线搜索了几个来回,钟芷才终于在大厅角落发现了宋初埋头蜷缩在座椅上的身影。
天气渐凉,深秋的季节医院里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多数已经换上了御寒的毛衣和厚外套,钟芷担心宋初的身体外出可能会着凉,不顾对方微弱的反抗硬生生从衣柜最深处扯出一件羊毛大衣给人套上,对宋初“其实没有那么冷”之类的声讨置若罔闻,临出门前还意犹未尽地给他脖子上再添了一条围巾,任由宋初一声轻叹飘散在空气里。
角落里正发呆出神的宋初将一半脸都藏在奶白色的围巾下,略微长长了些的碎发耷拉在额头前遮住了那对清俊的眉眼,反倒是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过去轮廓尤为出众。
钟芷停在宋初身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初左肩:“走吧,我们中午去吃好吃的!”
愣愣地被钟芷牵起一只手,慢她半步被她领着向医院门口的方向走,宋初看着钟芷身后随着步伐上下跳跃的马尾辫有些惊讶,刚刚心理医生在和他聊完之后又请钟芷进去坐了好一会儿,他能够猜到心理医生大概会将自己的情况给钟芷描绘得愈发严重,等待的时间他已经想好了安慰掩饰的措辞,可是钟芷此刻居然只字不提,笑容还依旧晏晏。
宋初猜得没错,当心理医生将重度抑郁症的诊断报告放在钟芷面前时她早有准备,可即便这样,也还是在听到医生告知她“病人极其抗拒治疗”时皱紧了眉头。
她知道,他依旧想要离开……
在诊室的三十分钟里钟芷将医生每一条嘱咐都认真记录在手机里,面对消极的病人医生将家属配合的重要性提到了首位,更重要的是在和宋初谈话的过程中,医生每每在提到“今天和你一起来的女孩”时,宋初原本麻木灰败的脸色会近乎微不可查地透出一丝生机,钟芷恍然间明白心理医生和她一样都在赌,赌她能否成为将宋初从深渊下拉回的变量。
手机备忘录里密密麻麻的笔记中有两条被钟芷加粗放大,一条关于亲朋陪伴,一条关于外界联络,任由宋初一个人处在孤独闭塞的环境中只能加深他的抑郁和幻觉,医生不断地鼓励钟芷带着宋初去一些相对安静的室外场所,尽量杜绝他被情绪的漩涡越拽越深的机会。
“今天中午你想吃什么?”跳跃的马尾辫节奏突然暂停,钟芷转头看向宋初对面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错愕的脸:“我们去吃高中校门口那家煲仔饭好不好?我想念好久了……”
那家煲仔饭宋初记得清楚,那是高中时代钟芷的最爱,几乎每一次两人打赌的赌约或者成绩进步的奖励钟芷都会要求宋初请她吃一顿煲仔饭,甚至痴迷到了和宋初承诺以后每年生日都要来吃一顿的程度,这样的习惯直到钟芷升入大学被更多新鲜事物吸引才渐渐打破,被一并抛之脑后除了那个生日的约定,还有自己这个渐行渐远的朋友。
可是……可是她今天却想起来了……
“我都馋了好久了,你陪我去吧……”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应答,钟芷没再给宋初踌躇的机会,嘴上还用着柔声细语好声商量,手里已经不容拒绝地掏出手机将高中学校地址快速输入打车软件里,钟芷目标明确,毕竟带他多接触外界环境是今天的首要任务。
“……好。”
如果她想去,自己如何能拒绝,更何况他也许比她还要更加想念那个味道。
医院距离高中学校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到达煲仔饭店门口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门口的招牌换了更大更鲜艳的颜色,还是坐在门口收钱的老板娘先认出站在门口徘徊的钟芷:“是不是回来吃煲仔饭呀?”
听见老板娘熟悉的嗓音,钟芷有点兴奋拉着宋初就跨进了店门,未到中午饭点店内就餐的人并不多,钟芷想起刚刚等候厅的那幕选了同样在角落里的座位:“对呀!老板娘店开得越来越好了,门面这么气派我都认不出来了!”
一串甜言蜜语哄得老板娘合不拢嘴,将菜单递给钟芷还悄悄耳语说要给他们今天依然按学生价来,待会儿结账的时候给他们打个九折。与兴致勃勃的钟芷相反,宋初全程将垂头将半张脸掩在层层堆起的围巾里,老板娘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并未多话。
钟芷谢过老板娘匆匆扫了一眼菜单,几个招牌菜和高中时代的搭配一摸一样,创新的小菜都放在菜单最下方,钟芷没用几秒钟将几个菜名如数家珍地爆出来:“来两份腊味煲仔饭,一份多酱汁,另外一份加颗鸡蛋,不要青菜!”正准备把菜单还回老板娘手上的时候又会想起什么顿了顿:“你口味变了吗?我刚刚说的没错吧?”
“……嗯,没错。”
她还记得……
就好像是从未期待的圣诞节却在第二天的早晨发现了圣诞老人留下的礼物,这样的出人意料可以在荒芜的沙漠里开出嫩芽,也能在晦暗的心底点亮一盏烛光。宋初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钟芷从一旁的木桶里抽出两副一次性筷子,兴冲冲地撕开筷子的塑料包装,四处张望打量着店内的变化,双眼中闪烁的亮光是宋初已经失去的对生活的热情。
“你看什么呢?”
下一秒钟芷和宋初的眼神四目相对,他慌乱地垂下头:“没,没有……”
钟芷倒是没有深究,转头在自己的背包里捣鼓半天:“抬起头啦,该吃药了。”
手掌心里是几枚大小不同的心脏病药片,长期服用这些药物的宋初当然能够一眼分辨得出每一种药物的计量是否准确,他知道钟芷现在手中拿着的数量是正确的,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看过了他的医嘱,学会了读药物说明书,在饭前准时将药物递到自己面前,另外一只手还举着她自己刚买的新的保温水壶。
宋初抿了抿唇接过药片和水壶,扬起头将水壶里的温水顺着喉咙送进胃里。他喝得很慢,眼眶有些发酸,几口水的时间里他在飞速眨眼,试图让眼中氤氲的雾气尽快散去。
两份煲仔饭很快被端上桌,两辈子加在一起已经十几年没有闻到过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咸甜适中的酱汁包裹着软糯的米饭每一口吞下都是对味蕾的享受。碗底的锅巴被钟芷熟练得翻转夹起,酥脆喷香的味道还是一如从前。
那十年将全部身心投入在事业上的钟芷偶尔也会想起这碗煲仔饭,可刹那间闪过的兴致总会被理智强行压制,那时的她总喜欢下意识地否定毫无意义的行为带来的短暂快乐,而此时此刻的她才明白生活中诸多行为背后的意义需要人们主动来赋予,平凡的味觉体验也可能换回的是被尘封已久记忆的复苏,抑或是任时光冲散却被她寻回的故人。
思及故人钟芷本能地抬头看向坐在餐厅饭桌对面的宋初,自己的吃饭速度算不上太快,即便如此当钟芷已经大半碗下肚的时候,宋初碗里的饭菜才堪堪被消灭了最上面一层。
但这已经是近些天以来宋初的最高纪录了。
几乎每一顿饭刚咽下不过三、四口的时候就会在生理反应的刺激下恶心反胃,进入胃袋不过片刻的食物基本就像是留下“到此一游”打卡式的游客一般,在宋初的身体里走个过场而后大约三分之二都要葬送在垃圾筐里。
钟芷特地询问过心理医生宋初饮食相关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果然是和心理问题紧密相关,肠胃药物的治疗对于精神层面带来的不适基本无效,只能从改善心理状况入手,进食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无声地叹了口气,从餐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递到宋初手边:“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万一再吐又会伤胃。”
宋初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当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饭菜摆在他面前时,他何尝不像钟芷一般惊喜,第一口吃进嘴里时他也会想起那年想法设法诓他请客的小女孩。只是他实在胃浅,刚刚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撑,逼着自己又咽下几口米饭只觉得食物已经堆积到了喉管中间。
好在钟芷似乎并不是很介意这样的自己,也没给宋初太多自厌自贬的时间:“等会儿我们回家坐公交车回去怎么样?和我们以前回家的时候一样!”
煲仔饭店铺临街开放,大门正对着的就是一条市内主干道,在来往车辆飞驰而过的气流声中还偶尔混杂着附近车站有公交车到站的提示声。
高中三年他和钟芷就是在同样的车站顶着艳阳,冒着风雪不知道来回坐了多少趟公交汽车,那时的他们都去汽车站专门办了公交车年卡,只是钟芷忘性太大,在好几次上了车才发现自己又把车卡放在家里没带在身上以后,两人的车卡就都被郑重地交给宋初保管了。
这样的安排倒是方便了钟芷,只是冬天里天总是亮起得晚,钟芷喜欢赖在松软暖和的被窝里多睡十分钟,许多次宋初都只能独自站在公交车牌旁边等着快要迟到才跑出小区大门的钟芷,头发在冬季呼啸的北风里被吹得稍显杂乱,好几次他想要抬手帮她把鬓角飞出的碎发规整在一起,却在看见自己冻得青紫的手指时立刻缩回了身侧。
他那时心里总想着,这座城市的冬天怎么这样冷,风怎么这样大,让心爱的女孩脸颊被吹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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