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小芳……是你吗？”一张老式旧木板床上，刘秀英缓缓睁开眼，她的呼吸还不均匀，胸脯上上下下起伏着。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她似是瞧见了她大女儿小的时候，圆扑扑的小脸，勾芡着的那双很有标志性的杏眼。周围的环境似熟悉又似陌生。

急切想得到回应的她，欠了欠身，试图自己坐起来。

李芳正拿来水喂她，她双手端着一个有小豁口的瓷碗，碗里躺着一根勺子，勺边蹭在碗边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响声。李芳仔细看着脚下的路，时不时又抬眼看看床上的人。

年纪尚小的她，颤着胳膊，挨近床边，放下碗后，惊喜地叫出声：“妈，你醒了！”说着李芳撇嘴想哭，妈妈躺着的这两天，都是她照顾着妹妹，见妈妈醒了，委屈涌上心头。

“小芳，真的是你？”惊喜、诧异、不确定，种种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她伸出手摸向李芳的脸，仔细瞧了瞧。视线移开，眼前是老式暗红色漆木床，旁边同款式的漆木衣橱，镜子上那熟悉的似蜘蛛网的裂缝。是了，这些都是刘秀英的嫁妆。她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明明要咽气，脑海里回想着这不值当的一生，内心懊悔不已。一闭眼醒来就在这里了，这是五十年前的自己。所以她重生了！

五岁的李菲正艰难地挪着步子，小手扶着墙，一只脚刚跨过里屋的门槛，嘴里喊着：“姐…姐，姐姐。”她本来在院子里好奇地看两只蚂蚁打架，瞥见姐姐端着一碗水进去了，里面又传出点声响，就起身进来里屋。

李芳听见李菲喊了她几声，立马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着她，生怕她又摔倒。李菲从小走路就比别人慢，五岁了也只能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一点一点往前挪，有时甚至需要扶着墙使上力才能走。每每一摔跤，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外加身上一大块青紫甚至血块，看得叫人心疼。

“秀英，你醒了吗？”李芳的奶奶不知何时听见了声响，大步迈进房门，仿佛一点没看见身边的两个孩子，径直走到床边，扬着下巴，傲慢的神情似自言自语般。

“嗯。”刘秀英掀开旧的有些脱线的被子，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轻声应着，眼也没抬一下。

“好了就起来干活儿，都躺两天了，两个娃也没人照应，今天的晚饭还没着落呢！”宗翠兰拢了拢她齐眉的发梢，白眼一翻，挂下脸就走了。

刘秀英心里的恨意死灰复燃。重生前被婆婆刁难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经常不让她吃饭，挑拨她跟孩子，撺掇孩子他爸虐待她，老了还要求她伺候瘫了的公公，最后导致她含恨而终！

恨意如水漫金山般汹涌而来。如今连老天也看不下去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你等着！刘秀英咬着嘴唇暗暗想。

紧接着她坐在床边穿上了鞋，可能是许久没着地的原因，站起来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下。

稍稍站定后，看了看两个孩子，把她们抱在了怀里，心里悄悄欢喜着。

原本刘秀英打算先来个下马威，不做饭了！

做了一辈子饭，每天都是她在灶台上洗、切、炒，还要顾着灶台下的火烧得旺不旺，一顿饭下来，满身汗水。尤其到了夏天，额上淌下的汗水更是让她睁不开眼，她记忆里的夏天，没有一丝风，就算有风，好像永远也吹不到她身上。她婆婆宗翠兰只负责动动嘴皮子，临了开饭的时候拿拿碗筷盛点饭也算出过力了。

但她看了看两个跟瘦猴一样的孩子后，改变了主意。

她得做饭，孩子在长身体，要吃饭，还要吃肉！

刘秀英跑去厨房，翻了灶台旁的柜子，不见一点荤腥。

没钱买肉怎么办？

她想到夏天刚过，家里肯定有刚收的水稻，按往常，四亩地收上来的粮食不会全卖了。

于是就跑去后院，果然在犄角旮旯里发现装着水稻的三个麻袋直直放在一个破缸旁边。

刚才又瞥见她婆婆宗翠兰往东边马婶家去了，估摸着又去唠嗑了。

站在大门口抬眼望去并不见人，这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她迅速去西边王婆家借了一辆铁推车，拼了命的把一麻袋稻子扔进去，推着就跑。

走的时候叮嘱李芳：“在家别乱跑，看着点妹妹，我出去有点事，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说着还朝李芳眨了眨眼睛。

李芳拉着妹妹在门口玩泥巴，看妈妈说话鬼鬼祟祟的，总觉得自她醒了之后就怪怪的，但听到她说了要带好吃的回来之后，就开始期盼了。

约摸着快要天黑的时候，刘秀英推着锈迹斑斑的推车回来了，近了，李芳瞧见推车里的麻袋不见了。她不知道妈妈会给她跟妹妹带什么好吃的，所以就拉着妹妹一直蹲在门口守着，生怕错过妈妈口中说的好吃的。

刘秀英到了家门口，从推车里拎出一大块猪肉，白里透红。

李芳和李菲看馋了，这么一大块肉，只有过年才瞧得见的！

齐齐跟着妈妈进了厨房，四只眼睛盯着这块肉就没离开过。

刘秀英笑盈盈地刮了两个娃的鼻子：“今天给你们做红烧肉！”

四只眼睛瞬间放光。

三个人围着灶台，不一会儿厨房飘香四溢，木头锅盖子底下，咕嘟咕嘟冒着油热气。

李芳和李菲正沉浸在香喷喷的肉味中，宗翠兰到了家门口就循着味儿来到灶台旁。

上来就伸手起开了锅盖。

“造孽啊，这肉哪来的！”宗翠兰气急败坏。

还在烧柴火的刘秀英立声道：“我买的！”

宗翠兰“哐当”一声丢开了锅盖。快跑两步，脸贴近了刘秀英：“你哪里来的钱买肉？”

刘秀英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吓倒，也不抬眼看她，嘴里念道：“你别管，吃就行了。

这下可把宗翠兰惹恼了，大声吼道：“你不说，都别吃！”

李芳和李菲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

刘秀英并不作声，心想我都快烧好了，你跳脚我也不怕，这肉，我吃定了！

宗翠兰见没人搭理她，瞧见两个孩子杵在这扎眼，一把捞住李菲就往厨房外拉，李菲反应本来就慢，一个不小心直接摔趴在地上了，“哇”地哭出了声。

厨房一下就乱了套，三个人都忙来扶李菲。

李芳更是双手抱起了李菲的肩膀，希望她能双脚踩在地上。可惜力气太小，挣扎着。刘秀英一使劲，一下把两个娃捞了起来。宗翠兰见没她什么事悻悻地走出了厨房。

晚上，李芳的爸爸和爷爷刚回到家，宗翠兰立刻就板着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你们今天有口福了，秀英烧了红烧肉。”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让二人起了疑心，貌似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刘秀英端着刚起锅的红烧肉送到了饭桌上，这边李芳和李菲手上拿起筷子已经等不及伸向那一抹油灿灿了。虽然刚才在厨房趁着没人，妈妈偷偷喂了她们两块，但此时仍旧像没吃过那样馋。

“吃什么吃什么！”宗翠兰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咆哮起来，抬手打掉了孩子们手上的筷子，筷子“噼里啪啦”散落在了地上。

李芳和李菲吓得不敢说话，只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啪！”刘秀英将一个空碗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直钻进耳朵。

“我给娃吃点肉怎么了？没看到都瘦得跟猴似的吗？小芳要吃肉，她都要上小学了！小菲更要吃肉！她本来就没力气走路，再没有营养，还走得起来吗！”

三个大人见刘秀英摔碎一个碗，还这么理直气壮，都惊了。在他们看来，她是在家里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逆来顺受惯了，她这是要造反了？

李芳的爷爷李元平帮着奶奶，眼睛瞪得通红，中气十足地吼道：“你反了天了！”

李芳的爸爸李耀建作势要打她，李芳赶紧护在妈妈前面。

刘秀英轻轻推开李芳，指着自己，朝着李芳的爸爸喊起来：“打呀！照这里打，来打死我，打死我，孩子没了妈，全都是你的功劳！”

李耀建瞧着刘秀英不怕死的架势，一下子被吓住了，半天不吭声。

宗翠兰叉着腰，怒吼道：“都别吃了，我看谁敢吃！”空气中能看到她因激动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李元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两只老眼贼溜溜地转着。

刘秀英现在可一点都不怕，毕竟都是死了一回的人了，老天爷都不收，你能把我怎么样！转身就去厨房拿了新的筷子递给了孩子们，故意拔高音量：“他们不吃我们吃！”一开始李芳还有些犹豫，手里握着筷子不敢向前。而李菲年纪小，心思单纯，妈妈叫吃她就开始欢快地吃起来，小小的嘴巴上一下就油滋滋的。李芳瞧得差点笑出声，刘秀英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低下了头，也默默地吃了起来。心想，反正吃了不亏，能吃一口是一口。

宗翠兰这下可火了，直接撒开了干。一个箭步上前，桌子上一手一个碗砸碎了，只听见几声清脆刺耳的声音。连带着碗里面的菜，撒了一地。只一会儿就遍地狼藉。

刘秀英赶紧一手端着盛红烧肉的碗，一手护着两个孩子。宗翠兰上来抢那碗红烧肉，两只手掰着碗边，死死不放手。见抢不过，刘秀英一下松了手，整个碗一下磕到宗翠兰的下巴上，溅了她一身油，她惊了一下，转而气急败坏，直接把碗摔烂了。李菲吓得“哇”就哭了，刘秀英右手一把抱起她，左手拉起李芳的手就跑。

宗翠兰气炸了，没想到刘秀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畏畏缩缩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如今都敢反抗了，还收拾不了她了！真是见鬼了！

跑到屋外，刘秀英撒开李芳，笑出了声：“小芳，你有没有看到宗翠兰那个脸，气的哟，哈哈哈……”

“妈，你刚才吓死我了，你还敢跟奶奶抢碗，她像是要吃人。”李芳拍拍自己的胸脯，心有余悸。

李菲在妈妈怀里，哭声渐渐小了，手舞足蹈道：“吃人，吃人……”她学着姐姐那样讲话。

两人直接被李菲逗笑了。

晚上，刘秀英躺在那张老式床上，四周静悄悄的，她感觉白天的一切好不真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生了。她在黑暗里摸索着身边的李菲，软软的脸，凸出的小嘴巴，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她心安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床的另一头，李芳闭着眼睛，脑海里却一刻不停。妈今天跟以前相比，太不一样了，她竟然敢跟奶奶对着干了，以前话都不多说一句，奶奶说什么她就干什么，就算欺负她，也不反抗，只能躲起来抹眼泪。怎么会突然就变了呢？人是会变得吗？她小小的脑瓜里实在是想不明白了。

不过她觉得妈妈今天那宁死不屈的样子

真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