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风雪，庭前的积雪早有半尺，还未等到侍女们打扫干净，一双精巧的绣鞋便踩到了雪地上。

慕薰儿走路生风，挽到一半的发髻晃晃悠悠地将要散架，可此时的她根本顾不得什么容貌仪态——

“谁要是敢动碧瑶，本小姐先扒了他的皮。”

深居简出的嫡女绞尽脑汁，恶狠狠地骂出几个用烂了的脏字，廊下的丫头们从未见过慕薰儿动过这般大的肝火，只得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越过两道方形角门，慕薰儿风一般地踏进了侍女们平日起居的西厢房的小院，好巧不巧，偏巧撞见四五个小厮抬着一个碧衣女子将要出那木门，便大声喝止、急火火地走上前去查看。

碧瑶气息奄奄，被几个白布遮面的小厮提溜着四肢，将将越过厢房的门槛。

她没了力气，像个漏了絮的布偶娃娃，似乎下个瞬间，便会像垃圾一般被丢出门去。

“谁准许你们这么做了？”

慕薰儿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被生生冻得通红，被这雪地红袄衬得更加鲜明。

“大小姐吉祥，”站在一旁监工多时的家丁忙不迭地跑来陪笑，“大小姐您怎么亲自到这来了，这大冷天的，这地方又不干净……”

“谁准许你这么做了？！”

慕薰儿冷着脸，加重了语气。

“回大小姐，这碧瑶姑娘犯下不干净的病，自然是要挪出去的，这可是规……”

还未等众人全然回神，只听“哎呦”一声哀嚎，那家丁便已捂着膝盖在雪地中打滚儿哀嚎。慕薰儿的脚下毫不留情，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揣在那人身上，咬着牙厉声骂道：

“呸，吃里扒外的东西！人明明能救，偏招呼不打就要扔出去。”

“怎么？本小姐还没死呢，就这么着急巴结外头，真是一个个的好心思啊！”

气血攻心的慕薰儿登时冲着家丁的膝盖踹了计较，但毕竟是孩童的身体，并不怎么有力气，慕大小姐只泄愤地踢了两下，便一甩辫子回过头来。

她环视着那沿墙根儿跪下的一溜丫鬟小厮，瞧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又不由得发了狠地冷笑道：

“我知道，你们之中很多人见我年小，以为凡事都能糊弄二三。”

一缕青丝顺着面颊滑落，薰儿索性拔了钗环，将那鎏金蝴蝶步摇晃得铃铃作响。

“从前我糊涂，别人给口糖渣就能糊弄，但如今，都不同了。”

慕薰儿垂下眼帘，一面训着话一面盘算着“人怎么还没到”，却忽听得角门处传来脚步声与请安的声音。她抬眼一看，正是她院内的总管王妈妈和先前派去找人的封灵玉，便特意提高了音调：

“王妈妈，今儿叫您老过来，就是想有个见证。”

慕薰儿从封灵玉手中接过花名册，装模作样地翻了翻，便只扔到那王氏的怀里：

“从今往后，这院儿里的人，无论是外买的还是家生的，都给我好好查问清楚。”

“如若再混进什么脏东西来，您也仔细着点您的老脸。”

话了，慕薰儿又指着跪满院内的仆役，一字一句地念道：

“还有，你们给我记住了碧瑶是我身边的人，将来也必定是陪我一同外嫁通房大丫头。”

“你们谁要敢给我动她，先想好自己头上都有几个脑袋。”

“哈啾——！”

慕薰儿盖着锦被，独自一人盘在卧榻上烤火，暖阁外人来人往依旧闹腾得紧，但经过一番安排打点，总算是挑出了几个能管住事的人，不至于太乱。

“给大小姐请安，”慕寒卿的贴身侍女肃心挑了门帘进入暖阁，“老爷得知消息，已请了更好的郎中为碧瑶姐姐瞧病，又命人将院内彻底消毒，这才特意让奴婢来请小姐安心。”

家中事务本就繁忙，再加之城内痘疫渐起，慕薰儿自知父亲有心照料自己院中已是不易，便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谢了父亲的体恤。

又因为难得见肃心一会，本还想再多聊几句亲热亲热，却无奈头痛得厉害，只好作罢。

待到一盏香茶送走肃心，慕薰儿终于得空休息片刻，她靠着软枕静静地发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像是场梦：

若是前世，她定不会为了救个丫鬟而劳动自己迈出暖阁半步；以至于上一世，碧瑶是为何殒命，她统统都不清楚。

只不过，有一处尚有印象的分歧，让她产生了疑惑——

上一世，自己八岁生辰之时，身旁明明还有碧瑶相伴。

为何这一世，碧瑶会这么早就……

还未等慕薰儿完全想明白，便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原在庭下帮着做事的封灵玉走进暖阁。

“小姐，一切安排妥帖了。”封灵玉垂首低眉地行了一礼。

“嗯，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大小姐回道。

慕薰儿方才撑不住地要闭目养神，便又想起一桩要紧事来：

“对了，你去我妆匣子里寻一对錾金耳环，赏了先前报信的那个姑娘。”

只有赏罚分明、施恩有道，方才能让这手下的这群狼崽子们乖乖听话。

突然被叫住的封灵玉转过身来，忽得看见慕大小姐的脸红得好似苹果，便不由得伸出右手，摸了摸小人儿的额头。又奈何在外待的太久，四肢还未完全回暖，根本测不出温度。

“小姐，脸色不大好啊。”

“真是的，我没事，”慕薰儿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封灵玉的胳膊，支吾地嘟囔着，“婆婆妈妈的，比碧瑶还啰嗦。”

灵玉望着慕薰儿一副被冻傻了的模样，只淡淡地说了句“冒犯小姐了”，便下意识地按住了慕薰儿的手，将额角抵在了小姐的前额。

慕薰儿愣了一愣，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单知道自己恍惚间瞥见了封灵玉低垂的眼帘——那是怎样精致的睫毛，仿佛夏日间的水草丛，遮挡住了女孩那泛着粼粼波光的眼眸。

“呼，还好只是稍微有点热，”封灵玉直起身子，顺势帮着慕薰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奴婢去给小姐泡杯姜茶来，小姐可还有想吃的东西？”

一提到吃的，慕薰儿空洞的眼中便闪起光彩，她猛地坐直了身子，掰着指头和封灵玉说起了要求：

牛乳糕，多加半勺蜂蜜，不要蒸的太湿，最好加点糖桂花，晾到半凉再端上来。

“需要做成小兔子的样子吗？”封灵玉笑着眨眨眼，便行礼告退了。

随着屋门闭合的一声巨响，慕薰儿才忽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些了不得的事情：

“啊啊啊啊啊——！这个小贱人！”

慕薰儿一面喊着，一面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愤愤不平地搓了又搓，直到眉心的花钿都被揭下大半，方才环膝倚靠在软玉靠枕上，嘟嘟囔囔地泛起了嘀咕：

“哼，死丫头，不过是心血来潮多说两句闲话，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东西了！”

慕大小姐装作不屑地骂了两句，顺手便要抓过桌上闲置的元宝酥塞上两口，却在入口的瞬间停下了动作，原样放回了盘里。

“算了，还是牛乳糕更可口些……”

兔子形状的牛乳糕啊。

慕薰儿合上双眸，耳边便不自主地响起昨晚封灵玉贴在自己耳畔说过的话。

“原来这家伙，真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

慕薰儿歪在榻上，不知不觉间眯了半个时辰，待到她再次醒来，一碟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牛乳糕就放在自己的手边，封灵玉正蹲在她脚下的小火炉旁烧着炭火，火盆上煨着一铜壶的姜茶。

“小姐尝尝，奴婢按照小姐说的法子学着做了做。”

慕大小姐方才睡醒，本就有些恹恹的不想吃食，却抵不住封灵玉左催右催，只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拿起小白兔子一口咬了下去。

这一咬本不打紧，却让方才还在打瞌睡的薰儿彻底清醒了过来。

“好吃，特别好吃——！”

慕薰儿的眼睛中满是兴奋与喜悦，她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封灵玉，甚至产生了要拉着她一同转圈的冲动。

“小姐喜欢就好，”封灵玉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大小姐，明朗地笑道，“慢点吃，不要噎着了。”

空乏了整个上午的肠胃受到了美食的慰藉，慕薰儿感到世界都变得明媚起来。她狼吞虎咽地解决掉盘中的牛乳糕，又忙不迭地抓起另一块，刚想放入口中大快朵颐，却被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的封灵玉盯得发毛。

“干嘛，”慕薰儿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没事就别老在这杵着，还神经兮兮地看着本小姐。”

“没有没有，小姐这吃相，倒让我想起了从前坊间听闻的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

慕薰儿长在深宅大院，甚少听到坊间轶事，便不由自主地凑上前来，一面咬着牛乳糕，一面眼巴巴地等着封灵玉讲故事。

“传说啊，从前有个木府，专以砍柴烧炭为生。”

“后来有一日，有只兔精降世，跑到这木府跟前歇了脚。偏巧，木家先祖撞见兔精，非要领它进门纳福。”

“可兔精毕竟是神魔妖怪，哪里肯依，于是就说：‘你若给我三碟人世间最美味的糕点，我便赐福与你’——”

封灵玉讲到兴致高涨之处，忽地停了下来，用食指在大小姐眼前画了个圈。

“哎呀你别打岔，”慕薰儿正在兴头上，嘟囔着拍开封灵玉的手，“然后呢，快讲！”

“然后啊，这木家先祖便取了三碟牛乳糕，供给兔精。兔精吃饱喝足，摇身一变，本想投胎到木家，可谁成想被木炭熏了眼，一个不小心投错了胎，生成了个白白胖胖爱吃甜食的富家大小姐——”

还未等封灵玉说完，一个枕头便自慕薰儿的手边飞了过来，擦着她的鬓角而过、落到地上。

“小姐，是您让奴婢讲的故事，可莫要生气，伤身子啊。”

封灵玉笑语盈盈地拾起地上的枕头，又赶在第二个枕头飞来前一个闪身撤出了暖阁，独留下羞得满脸通红的慕薰儿坐在榻上挠着蜀锦的被面。

“小蹄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慕薰儿拿起第三块牛乳糕，愤愤地琢磨起了新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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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