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一个怕我疼的人

第一个,会怕我疼的人......攥紧男人的衣袖,江尘述默然想到。

楚驰越蓦然愣住,继而含笑说道:“那我得感谢他们,让我有机会做第一个。”

说着,他又拍拍江尘述的手背:“好好睡吧,我就在这里。”

“嗯嗯.....呜嗯。”

江尘述喝的浑身瘫软,面上全是重叠红润的情态,他咕哝两声,望着床帐慢慢松开手,双目逐渐迷离,忆起了六岁那年隆冬。

老旧的街巷里大雪纷飞,四处洋溢着炮竹声、糕点香味和稚子喧闹的喊声,而在这份热闹之外,一墙之隔,破败的小院里,衣不蔽体的孩童躲在旧水缸旁,赤脚承受着空中飞来的石子。

“嘿嘿!打他!快砸啊....!”几名身穿棉袄男孩嬉闹一阵,拿起尖锐的石块,毫不留情地砸向孩童。

“哎呀,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爹娘说他是怪胎,大过年的好晦气呀。”有人边砸边说道。

“他不会疼的哦!你们看,怎么打他他都不会叫的,哈哈.....!”

随着男孩们的笑声,不一会儿,白衣孩童的身上已布满血痕,小脚底渗出了血水。

可他始终没有哭,也没有动,直到被人用冻硬的馒头砸中额头,他才有了反应。

人们渐渐散去,他撑起幼小瘦弱的身体向前爬一步,捡起地上的馒头,用双手捧着,放进怀里捂热。

寒风刺骨,他失血的小脸惨白如纸,脚底刺眼的鲜红似一面残破的镜子,照出他伤痕淋漓的身躯。

不知过了多久,馒头上的冰霜融化了,孩童张开冻僵的嘴唇,正要咬一口,身边却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皑皑白雪中,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在地上打滚,看上去十分痛苦。

“很疼吗?”孩童瞪大黑溜溜的眼睛,把馒头掰成一小块儿、又一小块儿,喂到小猫的嘴边。

“吃吧....”他把手搭在膝盖上,轻声说。

天黑了下来,雪堆满了水缸,江尘述身上的血痕已凝结成血块,他抱起濒死的猫,倚靠着冰冻的水缸出神。

巷子里突然传来锡杖锡锡作响的声音,一个白须白发的僧人站在他身前。

孩子,你怎么样了?你的父母呢?

江尘述恍惚地摇摇头,从记事起,他们都叫他怪胎、妖孽,他没有爹娘.....

因为他生来便不知道什么是痛,同村的孩子会故意把他的衣裳扔进河上的冰窟,看他去捡。

城里的小少爷让他抓住燃烧的炮竹,等着鞭炮声在他手里炸开,血肉模糊。

他们会欢笑、会闹,会在爹娘的怀里撒娇。

而我,我,是一个不知疼痛和冷热的怪物.....

面对老僧人询问的眼神,江尘述面无表情的说道。

老僧人哀恸地叹息,脱下袈裟披在了他身上。

后来,他随老僧人回到荒废的寺庙,拜过庙里的菩萨后,江尘述有了师父,但他却不叫老僧人师父,只称其为和尚爷爷,只因看见其他孩子都有家人时,他会羡慕....很羡慕....

和尚爷爷待他很好,会问他是否吃饱、穿暖、在外有没有人欺负、今天学了多少个字,这是江尘述出生以来,头一回尝到有人关切的滋味。

他终于不再像躲进暗处的老鼠,只能窥探着他人的幸福,他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普通的幼童。

可是第二年,这一切都随老僧人染上瘟疫,戛然而止了。

他们被赶出了城,七岁的江尘述用草席拖着他珍视的和尚爷爷,咬着牙翻过山、踩着丛林里积雪的冰渣、穿过湍急的河流,终于到了走不动的那一刻。

和尚爷爷,我带你去找大夫!

你别走....不要留我一个人。

老僧人弥留之际,拉住他的手,又是初见时那一声长叹:“述儿,总归是有这么一天的,孩子.....这是老衲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学会离开.....离开吧。”

江尘述紧紧握住老僧人的手,潸然泪下,稚嫩的声音发着抖。

“师父,我究竟是谁?”他哭着问,我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是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清澈黝黑的瞳孔蒙上极致的恨与悲。

若天要他感知不到痛,为何叫他遭受生离死别之苦!

若天视他为邪魔妖物,为何不杀了他以换取他所珍视之人的太平?!

为何.....?为何——!

老僧人轻轻推开他,对他露出一个慈悲的笑容:“述儿,你....要记得老衲的话,即便你的皮肉、骨骼、四肢不会痛,但你有一颗会疼、会热、会冷、会愤怒,亦会受伤流泪的心。”

“今后不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遵从本心,别不要丢失它....丢失那一颗至善至纯的心。”

江尘述蹲在角落,守着老僧人变冷的身体,天破晓时,他默然流泪,用草席把老僧人的尸首裹起来,带到林子里埋葬。

他自始至终不知道老僧人的名字,他只记得那根锡锡响的法杖,温暖的袈裟,在严酷的冬夜,唤起了他的心,那颗名为“生”的心。

有人曾拾回他身为人的尊严,如今有人把这份尊严捧在了手心。

江尘述紧闭双眸,忍着鼻间的酸涩,侧过身装作安睡。

见他翻身,楚驰越迟疑不定地伸出手,最终不着痕迹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青丝。

听着房里匀称的呼吸声,他走到桌边,执起江尘述还余着酒液的杯子,仰头把酒一饮而尽,才坐进椅子里抱臂入睡。

因不习惯审死殿里咯的发慌的木板床,他练就了一身睡椅子的功夫,一觉醒来,还算神清气爽。

“江尘述.....?!”睁眼时,身上盖着一张毯子,但床上那人却不见了。

楚驰越看了眼天色,发现已是傍晚。

他抓紧毯子跑出去,发现江尘述正蹲在河边冲洗沐浴。

他穿着白色寝衣,手拎木桶,把桶里的水淋到身上,时而摇摇头,抖落发丝间剔透的水珠,如瀑的鸦色长发摇晃,与日暮相衬、晚霞轻舞,延下一地波光粼粼的碎屑。

楚驰越觉得,天底下最纯净动人的画卷也不过如此了。

“不冷么?”他管制着自己发颤的腿走过去,问道。

江尘述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所震,身形一晃,差点跌进河里。

“当心!”楚驰越急忙揽过他水淋淋的肩膀,稳住他的身体。

“......没事。”江尘述用两只手推开他,哑声道:“你醒了。”

楚驰越把毯子递上前:“你也醒了?我还当你会睡的不肯起来,睡到明早去。”

“你我若彻夜不归,牢里怕是要吵翻了天。”江尘述低下头,嗓音清雅:“这不合规矩。”

楚驰越不满地啧了一声:“你是我带出来的,他们哪个敢多嘴。”

说完他用毯子裹住江尘述的脑袋,给他擦掉头上的水:“要擦干净,不然会偏头疼。”

“偏头疼是什么?”江尘述自毯子里冒出澄澈的眼眸,问道。

“就是.....很邪门的头疼。”楚驰越正儿八经的胡说。

在他的摩擦和揉弄下,江尘述的发顶发梢微微蓬起来,风含过时,摸到那扑进手心的干爽和细腻,楚驰越这才放心,等他换好衣裳一同回城。

两人回到审死殿时天色已晚,刚推开门,就看张剋擒着一人走上前。

楚驰越借助两边的火光一看,发现他擒拿之人正是在牢里对江尘述闹事的杂役。

见俩人靠近,楚驰越如临大敌,立马挡在江尘述身前,斥问:“干什么的?!”

“头儿莫急!”张剋撒开手,嘿嘿一笑道:“他呀,是来给江神医赔罪的!”

“多谢江神医!”只看杂役扑通跪到江尘述脚边,连连拜道:“多亏有您治好小人的毒疮,小人才有脸面找媒人,那天害神医您受伤,是我该死!该死!”

说着他竟往自己脸上抽了几巴掌。

楚驰越这才发现,他原本遍布毒疮的脸已经变得平整。

“确实有个人样儿了。”不等江尘述开口,他就抱臂吐槽道。

张剋在旁边拍手大笑,解释道:“他以前因为毒疮是人见人躲,姑娘家都不敢正面瞧他呢!”

“本以为这病没救了,没想到江神医妙手回春啊,江神医....您就原谅他吧。”

听他这么劝,楚驰越看向身边的人,黑瞳有细碎的光芒。

怎么说?他做了个口型。

江尘述清润的脸歇着月色,出口的话依然冷静自若:“虽是已经痊愈,但莫忘忌口,莫碰生热之物,若再犯,还要吃苦头。”

“还有改改你小子的脾气。”楚驰越也接过话茬,板起脸教训道:“讨老婆光有脸可不成,还得温柔有礼,品行端正,有个男人样,明白么?”

“是,是....!”杂役心服口服地拜了拜,又在他的示意中退下。

四周静了下来,月光斜倾,江尘述突然说:“楚大人对讨老婆这般在行,自己怎么不讨一个?”

明月和火烛相融,形成小片的光照在他唇间,那里仿佛衔着一株湿润的橙花。

楚驰越盯着他,双目泛起幽色:“我这不正在讨么。”

江尘述怔住,心不停歇的狂跳,表面却哼了一声:“我回去了。”

目送他走远,楚驰越嘴边有化不开的笑,想到江尘述一尘不染的房屋,他招招手叫来张剋:“去我房里拿两床干净的被褥,送到江大夫那里。”

“得嘞!”

望着张剋也跑远,楚驰越纵身跃到大殿上,这一晚,他没有借助酒精便沉沉睡去,闭上眼,仿佛仍在那片翠色的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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