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纪暄和的房间。

一丝丝晨光从厚重的窗帘下倾泻出来。

他早就醒了，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装饰发呆。

房间里还很黑。

纪暄和就这样呆了许久。

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回到了小时候。

弟弟晔知突破门外保姆阿姨的劝阻，冲进他的房门。

一路小跑到他的床边，去扯他的被子，叫着哥哥快起床。

那时候，妈妈还在。

窗帘微微浮动，天光越来越亮。

尽管这里远离市区的喧闹，他仍感受到了一天的生命开始流动的呼唤。

窗户底下隐隐传来庄园中仆人开始工作，轻盈而忙碌的脚步声。

纪暄和的目光，落在静静停在床边的轮椅。

合了合眼，揭开被子支起身体。动作熟练地把衣服从头顶套进去。然后理清楚被塞进衣领的头发。

他习惯穿长袍，对于他来说，长袍在各方面都有方便的优点。

靠双手交替支撑身体和拉扯，稍微有些狼狈，但是成功将长袍向下半身理顺。

顺利完成了穿衣服这一步。

再一点点挪动，让身体坐上特意摆在床尾的轮椅。

轮椅的轮胎本身是锁住的，地板上厚厚的地毯也增加了阻力。

坐上轮椅后，调整好位置，让自己的身体坐在正中间。

纪暄和没有开灯，只是在蒙蒙亮的房间里，慢慢地完成这一切。

操控电动轮椅扶手上的按钮，移动到洗漱台前。

他的房间的一切设施，都是由母亲亲自设计定做的，

因而每样东西的摆放位置都考虑到他坐在轮椅上的拿取方便。

镜子中，一张苍白的脸。

下巴边几绺黑发被打湿，嘴唇毫无血色。

如此的日子每天往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

原本沉寂的细长眼睛，有了些许光彩。

轮椅慢慢驶到窗边。

女仆夏利已经细致地将帘子束在两侧。

窗外是雨后明净的景色。

不远处通往花园的路上，高挑英俊的青年和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管家相谈甚欢。

纪暄和坐在轮椅上，长久、沉默地驻留于窗前，凝望着那个身影。

一如从前。

在因雨水洗涤而颜色明亮的花叶中穿行，宋青阳思忖着赛叔刚刚的话。

第一，他的确没有关于纪暄和的任何记忆。

从目前对方叫他“青阳”，还有赛叔的话来看，他们之前关系不错。

第二，既然纪暄和在他出国这些年很想念他，为什么没有任何邮件来往。

这个就牵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关于纪暄和的记忆的。

目前看来重生前他是认识纪暄和的。

但是24岁的自己，上一世他也经历过，那时世界上并没有纪暄和这个人。

所以，在这一世这个世界，重生前的他还是他吗？

如果类比游戏的话，不是拉回进度条，而更像是不同存档覆盖吗？

感觉也不对。

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宋青阳就会有种极大的虚无感。

像是沙漏瓶不断下落的细沙。

不过，至少有一个题眼了。

宋青阳请夏利带自己去有通讯设备的房间。

跟着夏利来到四楼。

她直接打开桌子上的电脑让他使用。

“好，谢谢。”

宋青阳点开邮箱，发现还登陆着之前晔知给自己发邮件的账号。

整个页面一排下来都是他的头像。

最近的一条是他说自己准备回国了。

诶等等，不自觉地点开看了起来。

不过这个账号好像只有他一个联系人，

既然是双方都知道的内容，看看应该没关系。

翻了翻之前两个人的邮件来往，

宋青阳再次感慨自己的分享欲之旺盛。

“今天买到的面包是刚出炉的，超级软。[附件]”

“晚安。[颜文字][附件]”

“公共课有人在讲台上跳舞，结果教授......[附件]”

......

分享成了一种习惯后，只要有新奇的事情就会想要对方知道。

晔知每一条都会回复他。就是并不怎么提自己的事。即使特意问起晔知的近况，也只会简单地回复几个字。

随便点开看的几个邮件的内容，和上一世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目前来看，与他记忆不符的只有纪暄和的存在。

电脑上除了邮箱之外，并没有常用的那几款聊天软件。

宋青阳下载了个“LT”软件。

登上账号，除了以前加的一些群聊消息，

就是魏详鲜红的99＋。

点开他的海绵宝宝头像时，界面卡了一下。

随后涌出大量疯狂的“戳一戳”。

滑到最上面：

“宝贝在吗？[叼玫瑰]”

“[表情包]”

“打你电话也不回，家里也不见人！”

“不会被绑架了吧！[哭泣][哭泣]”

真是......

太夸张了吧。

不过魏详算是他除了晔知之外到现在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就是人二了点。

一看到他敲过去“我在。”两个字。

对面立马：

“！”

“直说多少钱，都好说，别动他一根毫毛！”

一阳指（宋青阳）：“......”

详略得当（魏详）：“哥！[哭泣][哭泣]”

一阳指（宋青阳）：“好啦好啦，我其实是在纪晔知他家里。

抱歉忘记给你提前发消息说明一下了。”

详略得当（魏详）：“QvQ我游戏开了，先下了。”

宋青阳：......

接着给晔知也发消息过去。

等了一会，不出意料没有回复。

不知为什么，回国后晔知给他的感觉和在邮件里有何大区别。

虽然他回国一下飞机就是晔知来接的他，还单独给他留影说是要拿来做纪念。

他将原因归结于线上交流和线下交流的差异，还有两个人确实很久没有面对面相处了。

以前他回邮件可是很快的。

宋青阳又等了一会，还是没见回复。

估计晔知还在忙。

但是他在消息中提到了纪暄和，还是想等到对方的回复。

于是宋青阳从电脑前站起来走到窗户前。

这扇窗在别墅背面的位置，正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慢慢向别墅这边过来，后面还跟着赛叔。

是纪暄和，

他本来想移开视线，但一时间好像无法驱动自己的身体一般。

隔着一层玻璃，

从窗格这方小小的天地窥去。

对方像一叶小舟缓缓汇入川流一般，

靠近。

直到轮椅上的人似有所感抬眼向这边看来，

宋青阳才匆匆收回视线，把身体藏在窗帘后面。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

瞄了眼电脑屏幕，晔知的头像还是没动静。

他干脆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这个房间很大，

电脑桌在房间最右侧，背后靠着墙。

中间摆放着一组沙发。

巧妙地用地毯的花色作为隔断与左边分区。

左边部分的房间比右边显得更有纵深感。

一侧靠墙摆着各种陈列柜。

通过柜门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东西。

水杯、碗、筷子、毛巾、牙刷......

为什么会在这么精致的柜子里放这些东西？

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这水杯还挺眼熟，

白瓷马克杯，有点像以前在晔知家借住的时候他用的那个。

可能是留着记录两兄弟的成长吧。

旁边一条玻璃矮柜，是可以从上面掀开的款式。

斜面展示板摆着一些植物的叶子、花瓣标本，

他记得在一家私人博物馆看过类似构造，

展示板下有折叠支架，可以提起来看藏品。

矮柜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深蓝色挂毯，

在以复古原木色为主的房间中非常亮眼。

边缘手工编织的花纹看起来像是海浪。

另一侧的窗子用木板封起来，做了面黑胡桃木的开放式壁挂书架。

零星地摆了几张风景画，低架子上竖着收藏册。

宋青阳的目光被册子露出的内页颜色所吸引，

拿在手里，分量不小。

里面是一张张透明的亚克力内页，

中间整齐地嵌着明信片。

好家伙，整的跟收藏纸币似的。

但是上面的景色还挺眼熟

——这不是他去香波迪群岛时给晔知寄的明信片吗？

一翻背面落款就是他的名字。

“To暄和：

这里的泡泡摩天轮很有趣，

感觉人也跟着变轻盈了。

最近入秋了，希望你保重身体。：）

By青阳”

是他写给暄和的？

一整本册子，装的都是他出国这五年寄给纪暄和的明信片。

他的确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寄给爸妈和朋友，

上面的话也是他会写的。

但是唯独没有给纪暄和写下再寄出明信片的这份记忆。

宋青阳看着自己写的字字句句，不算亲近，但也透着关心。

他甚至可以想到自己在写下这些时的心情。

是他忘记了纪暄和吗？

还是只是在这一世，纪暄和才出现。

宋青阳用指腹摩挲着亚克力板磨圆的边角，

他的微末心意却被一个人这样悉心地保存起来。

他都没有这个人的记忆，不知道两个人如何相识，不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相处。

此刻，宋青阳的人生图景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一个黑色的缺口，并不妨碍他继续生活，

甚至就像是原本就存在只是隐藏起来的一块。

他心情复杂地把册子放回原位。

“宋少爷。”

女仆夏利打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少爷吩咐我来交给您的。”

“少爷？”

宋青阳有些没回过神。

“是，大少爷。”

“哦，好，谢谢你。”

见夏利还等着他回话，他才看向手里的纸条。

上面是清秀工整的钢笔字：

“青阳：邀请你下午一起散步，

到花房去看看我养的花。

——暄和”

“请转告他.......就说我答应了。”

“好，大少爷说您在房间等他来找你就好，

他下午三点钟过来。”

见他点头，夏利开心地离开了。

看着那个依旧没有回复消息的头像，

宋青阳小小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