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影阁当晚秋装上新,掌柜张娘子别出心裁,在大厅中搭了一条长廊,奢侈地铺以云绸,再叫绣娘们将样衣穿在身上,供受邀的夫人小姐们欣赏挑选。
姜蘅与珂儿到的有些晚了,大厅中已是浮翠流丹,灯影烛摇之下,绣娘们身上的衣裙布料流光溢彩,缂丝金绣中混用孔雀羽,光照之下色彩纷呈。
首秀结束,姜蘅与珂儿被引到写有沈懿荷姓名的椅上落座,张娘子张娆施施然走上台,向席中各位介绍今年秋季的主题“金碧辉煌瑰丽神”,以鲜艳的烤蓝花红为特色,辅以檀色与松花绿,色彩极其浓郁,极具睹货逻地区的地域特色。
“是了,再有两日便是平西将军凯旋二载的日子,鬓影阁连续三年的秋装皆围绕西域主题,今年的设计更是别具一格呢。”
“你我今日在衣服上见到的,是不是与平西将军在大漠中所见之景同样磅礴?”
“不知道,这你得去问问平西将军。”
“我哪有机会见到平西将军呀!”
“几日前贵妃娘娘的花宴上,你不是见到了?”
“遥遥一眼罢了。”
姜蘅静静听着,在郑贵妃的花宴上,她曾见过这两位女子,一个是裴尚书的小女儿,已经婚配,另外那个手上缠着帕子羞赧一笑的姑娘,是吏部侍郎的亲妹妹,前不久也许了人家。
她回忆起花宴那日,沈懿荷并不与人亲近,如今看来,倒是和彤儿口中说的不一样。
京城的贵族小姐们,也不是整日里胭脂裙钗,对沈懿荷的态度,甚至有所仰慕。
张娆的介绍结束,小厮们为客人奉上福缘酒楼的点心。
休息半刻钟的时间结束后,全场的烛火瞬息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挑高的房椽之上高高升起的琉璃花灯,楼梯扶手边棋布星陈的走马灯纷纷亮起,蒙面姑娘缓缓登场,幕后弦乐悠扬。
是百花楼阿婵最擅长的胡旋舞。
姜蘅看遍四周,在角落看到了端庄坐着的简若。
张娆从台下过来,走向珂儿,热切招呼道:“珂姑娘,今日平西将军怎么不来?”
珂儿平淡回应:“小姐有事绊住了,派与蘅姑娘前来挑选。”
张娆的目光这才转移到一边的姜蘅身上,细长的柳叶眉微微一皱,犹疑道:“这位蘅姑娘......”
姜蘅忙拉过张娆的手,柔柔一笑:“我与珂姑娘来晚了,首秀的服饰,还请张娘子日后送到府上,由将军亲自拿主意。”
张娆眉开眼笑:“那是自然。”
“张娘子,鬓影阁的更衣室在何处?”
张娆立即招呼一位副手来引导她。
姜蘅站起来,看看身边认真速写衣服图样的珂儿,低声道:“我去更衣,辛苦珂姑娘。”
珂儿的态度照旧是淡淡的。
姜蘅和她相处了不过一会儿,便看出来珂儿才不如彤儿那样鬼精又疑心,她满心满眼都是将衣服上的图样复刻下来,带回去给沈懿荷看。
不过看沈懿荷的衣着打扮,带回去未必是她自己挑选。
后院一声布谷鸟叫,细细簌簌的声音传进姜蘅的耳朵里,她回眸,正是跟出来的简若。
“大人在百花楼等姑娘,今日阿婵无闲,会有旁人接应你。”
姜蘅点头换上简若带来的衣服,趁着趁着人人关心前厅的热闹,在夜色里从后院离开。
百花楼热闹依旧,姜蘅被人带着从后院进去,却在推杯换盏的喧笑声里听见一声惨叫,女子的声音惨淡,伴随的板著拍落声,声声入耳。
姜蘅光听着,便想到是何其的血肉模糊。
她步子一顿,带她的人回头:“姑娘,时间紧。”
姜蘅张了张嘴,没说话,看着那间黑漆漆的小屋中一丁点微弱的灯火,上了二楼。
楼内沸反盈天,仿佛那几声惨叫根本不存在。
楚炼今天没在那间固定的厢房,二楼一间寻常雅间,姜蘅进去的时候,里面的男人刚好出来。
她隔着斗笠留意了一眼,白玉袍,蓝金绶,是个王爷。
李卿言长了双凤眼,几分酒意之下,眼眶微红,眼尾一点痣。
姜蘅正欲进去,却见李卿言折返,朝着里间浪荡一笑:“楚兄又寻佳人了,公主与阿若姑娘知道了,楚兄作何解释?”
“北辰王今日喝多了酒。”楚炼的声音从里间幽幽传来。
李卿言的笑从喉间溢出,懒懒地摇着头,步子轻盈地转身。
穿堂风将斗笠的纱帘吹开,姜蘅走进去,将门关上。
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清理干净,另上了一碟抹茶饼,一碟鲜花乳酪饼,一盏牛乳。
“采芳斋的。”
姜蘅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炼不接她的话,反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按时上药呗,还能怎么样。”姜蘅将斗笠摘下,仍觉得屋中香味旖旎,有些闷热。
一绺头发被汗湿遮在眼前,她伸手捋过。
姜蘅看着满桌的点心,是有些饿,却还是先掏出一团绸布,里面包着的是一张从沈懿荷的瓷砚上揭下的墨膜。
“你知道我今日会来找你,所以安排了阿若姑娘在鬓影阁接待,便该知道,许多事情不能瞒着我了。”
姜蘅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墨膜取出来,手向前伸了伸,楚炼刚要接过,她便又把手抽回来:“我知道这张墨膜有蹊跷,事到如今你必须向我坦诚交代,否则别想拿到它。”
楚炼轻笑:“姑娘真觉得,在这里还能同我谈条件?”
姜蘅挑着眉稍:“不能吗?”
楚炼慢慢饮着面前的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姜蘅站起来,拿起剪刀将灯芯剪短了一些,火光映着她的面孔,平淡而坚定:“那我来猜猜看。”
她将灯罩重新套上:“公主根本不是想要让我去测驸马的真心,因为在你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贪财惜命的小人,借着个俗套的由头把我骗上钩,实则公主也好你也罢,甚至沈懿荷,你们都是一伙的。”
“沈懿荷不自由,你们需要一个人替她传消息,这个人就是我。”
姜蘅绕回桌前,双手抵着桌沿,闪烁的瞳孔中藏着愠气:“她要传的消息就在这张墨膜上,从林靖到沈懿荷,你们要传什么?如此大费周章一环又一环,必定是朝堂上的事。”
楚炼直视着她那双眼睛,面色冷然:“你既知道是朝堂上的事,不多问,可保你性命。”
她摇了摇头,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我从不做不明不白的事,难不成楚大人的理由,还是为我性命担忧了?”
“倘若我说是呢?”
姜蘅的手肘没撑住,险些滑落踉跄,楚炼的那双幽黑的眸子今日太过澄澈,勾人深陷,她不敢多看,嘴唇不受控制地抖着。
“楚大人还真是说话算话。”
“自然。”
姜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张墨膜重新掏了出来,双手捧在胸前,郑重道:“给你可以,我有两个条件。”
楚炼被她逗得一笑,肩膀耸着:“两个条件?姑娘收了封银,怎么还狮子开口。”
“你先听听看。”
他难得耐心,还倒了一杯牛乳出来,推到姜蘅面前。
“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说好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只不过剩下的三百两要提前给我,最好月底。”她咬咬牙,横眉竖目,“我收钱办事,你们钱给到位,我若是跑了,你追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过。”
“第二,教我认字。”
楚炼歪了歪头,唇角还噙着那抹玩味的笑意,眉目间多了些诧异:“你不认字?”
“你不是说我是江湖骗子吗?江湖骗子认什么字。”姜蘅大言不惭,她钻研过大周的字迹,但真的要在这里生活,她的储备量远远不够。
“你在林府出入不便,我如何教你?”
姜蘅笑了:“这简单,沈懿荷每月初四放我一日休,你就在那天教我。”
“若我有事呢?”
“一个月就一天你也有事?”
“封银明日会送到你的宅子里,你最好不要跑。”
楚炼承诺既出,姜蘅不做纠缠,将那张墨膜安安稳稳地放到他手心,重新戴上斗笠。
楚炼喊住她:“等等。”
“干什么?”
他又给了她一个瓷瓶,朱红色的,散着淡淡药香:“膝上的伤好了以后,用这个祛疤。”
“舒痕胶?”
楚炼皱着眉,姜蘅赶紧改口:“谢谢大人,我先走了,不然公主知道该吃醋了。”
她其实想说,伤痕是她战斗的勋章,但是看着楚炼那张已经跟炭一样黑的脸,她不敢多言。
姜蘅推开门,穿越栏杆就能看见堂中的歌女游移在男人们之间,又想起她听到的那声惨叫,退了一步,问楚炼:“你今天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女子的惨叫?”
“姜蘅。”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楚炼的嗓音清冽,吐字缓缓,有如清泉汩出,“先保住你自己。”
这句话,就是他听到了的意思。
姜蘅为他的冷漠有些生气,却想起自己如今也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的人,这世上果真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倘若真的有朝一日她到了落魄的境地,也只有自己能就自己,旁人愿意伸一根手指头搭救,就已经是大恩大德。
就像她在古董店里帮助那个被骚扰的女孩,反倒受伤,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如果已经死了,自己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去了。
她的身形僵在门框边,迟迟未动,楚炼不由得出声:“还有何事?”
楼下欢笑刺目,姜蘅揉了揉眼睛,淡淡说:“我不喜欢百花楼。”
她再走一遍后院路,整个人遁进夜色里,却再也没有听见那个女子的哭喊声,那间漆黑的小屋连半星烛火微光都瞧不见了。
张娆的新衣盛典办了两个时辰,姜蘅与珂儿回到荀鹤轩时为时已晚,沈懿荷已经跟林靖从清茶轩回来了。
她从底下人的言语中也大约摸清了,林靖的习惯,每日晚间都要去清茶轩见客饮茶,沈懿荷时而陪同。
她刚进府那天,林靖便去了清茶轩会见北辰王。
李乐嘉与楚炼如今防着的不是沈懿荷便只有林靖一人,倘若林靖与北辰王有交情,便不可能与楚炼关系甚密,反之亦然。
这当中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沈懿荷房中熄了灯,姜蘅从她的书房中出来,月光之下,墨膜透出不同寻常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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