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最后五个字

来不及多想,七公主已随众将士跃上战马,鸣鼓出征。

巍峨的崖州城下,大幽国大军不再披麻戴孝,黑压压的重甲,一层一层,乌云压顶般,一望无际。

七公主双腿夹紧马腹,率先出阵,她长刀如雪,划过天幕,直指大幽敌军:

“我是不姜国七公主舜华,对面宵小,报上名来。”

一匹纯黑的战马缓步而出。马背上的人玄衣重甲,挺拔如松。

他缓缓开口,清润的声音,却如钝刀割肉,一字一字,刻入七公主心尖。

“我是大幽国储君宗予,公主别来无恙?”

他一如数月前那般望着她。

同样的声音,巨石般碾过公主的脑海——

“公主如此急着嫁我,我倒是很开心呢。”

“到了前边的少和渊,就是大幽国地界了。”

“公主要不要骑马在少和渊岸边跑一圈?”

“好啊,这就回去了。”

“公主,替我照顾好……”

她惨笑一声,心中暗道:“果然心有九窍,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你精心的谋算。”

她强自镇定,扬声道:“我被你算计,也是技不如人,待会儿兵刃上见分晓便是。可我却想问个明白,宗予和小七,到底哪个才是你。”

宗予岿然不动地望着她,平静地道:“我从来只是宗予而已。”

话音刚落,一匹银白战马斜刺里穿出,马背上陌生的男子一头银发束着金冠,银光粼粼的披甲下,水波纹的银色锦袍煞是华丽,他手持通体鎏金的战戟,轻佻地笑道:“公主难道忘记了,我是同你报过姓名的,我叫今则,大幽国国师便是区区在下了。”

七公主眼前一黑,心间已了然七八分。

今则却悠悠地继续道:“或许,你该叫我小七。昨夜一别,公主倒是叫我越发心心念念了。”

七公主钢牙咬碎,她傲然地扬起脸,隐忍道:“你二人均有与我独处的机会,何不干脆杀了我?如此费尽周章地折辱于我,岂是大丈夫所为?”

宗予微微一笑,温和道:“公主很快便知道了。”

说罢,挥剑打马而上,顷刻间,已与七公主斗在一处。

他第一剑刺入公主甲胄时,七公主只觉肋间一凉,并未觉察有异。随着利剑轻轻重重刺遍她周身,血红的剑尖翻起血花,七公主才恍然惊觉,原来中剑,是不会觉得疼痛的。

今则在阵前远远地看着她伤重不支,却仍旧身姿挺拔,挥刀而战,嘴角不由牵出一丝强笑,他战戟一挥,高声道:“放箭!”

流矢密密匝匝射向七公主。今则羽箭一样的话语,也字字句句,扎入她的脏腑:

“刀枪不入的七公主,是不姜国不倒的战旗,只要这个神话不灭,不姜国的军心,便很难攻破。”

七公主的气力像干涸的泪水,再也无法倾泻而出,她却毅然挥刀高喊道:“不姜国众将士听令,我是不姜国七公主舜华,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为不姜而战……”

说到最后,已是字字血泪,沙哑的喉管再也无法吐出囫囵的语声,糊满鲜血的嘴唇,却依旧一开一阖,她浑身插满羽箭,像一棵扎进马背的劲松,虽然重伤濒死,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

今则惊骇地与她对视,那双死气渐浓、目眦尽裂的双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嘴唇一张一阖,不断重复着今生今世最后五个字。

今则被她瞪得心头发麻,有些惶急地看向宗予:“她在说什么,哈?到底说些什么?我听到了,她是不是在说,你不得好死。”

宗予同样震惊地看着七公主,自从暗探来报,七公主刀枪不入,他便不惜假死,定下连环计,才偷换了公主的明光甲。可是,没有宝甲护身,七公主却依然轰轰烈烈,成为不姜国不倒的战旗。

“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起初,只是微小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渐渐的,整个战场,回荡着千军万马的齐声呐喊:“为不姜而战,虽败犹荣,虽死无憾——”那天雷般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不姜山山麓。

杀声震天尸横遍野的疆场,宗予深深望了一眼死不瞑目的七公主。

他一拉缰绳,对今则道:“她说的是这五个字——小七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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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城一战,不姜国创下哀兵必胜的奇迹,以区区三万人,力克大幽国八万精兵。七公主唯一的败绩,却成了万民敬仰的神话。

将士为她塑了金身战神像,百姓为她捐建了公主庙。没有人探究,不败的七公主为何惨死沙场,只将她力战三百回合,万箭穿身仍高喊“为不姜而战”的传说,编撰得更加出神入化。

喊杀声音犹在耳,照世觚却光华闪动,将七公主的故事收敛殆尽。

凤生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她一把抱住桃清,心痛得无法言语。

桃清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七公主舜华死后封神,今则,你一定很想知道,舜华死前的最后五个字,是什么吧。”

不等今则回答,桃清便一字一顿道:“我会找到你。”

她重复道:“我会找到你。我执守人间九万口井泉,每一口井通向的江河湖海,我都寻遍了。

“今则,我甚至没有动用神力找寻你,我相信,只要我的执念够强烈,我就一定会找到你。”

今则惨笑道:“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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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觚重启光华,正是冰雪消融的初春。不姜山山腹的一处山谷,一树一树桃花灼灼盛开,重重花树间,一潭碧透的池水冉冉蒸腾着热气。

井神桃清,封神后寻遍万千山河,桃清秘境,却是第一次踏足。

“有妖气。”她收敛了神气,化作普通凡间少女的样子,假装欢喜无邪地将雪白的双足浸入潭中。

碧绿的潭水泛起细细的涟漪,直向清潭深处荡漾开去。

像是回应这一圈又一圈微澜。清潭深处,一条银白的蛟龙从重伤中苏醒。

前日寻欢作乐时喝多了水酒,不小心对上一个不依不饶的臭道士。那道士不知用了什么法门,直将他一身龙骨,磋磨得散架一般疼痛。

迷迷糊糊间,下意识仓皇逃至此处,却刚好有一潭温热的深泉,容他安稳地睡上几日。

却不想,被一个凡人扰了清梦。它拖不动伤痕累累的龙骨,只得化作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银蛇,蜿蜒游出水面,区区一个村姑,我且吓走她便是。

小银蛇“呲溜”一声钻出水面,一人一蛇静静对视,一时之间,却都呆住了。

“七公主”

“小七”

两个声音重叠而出,仿若时光倒流,熏风吹动满树桃花,细雪般飘落。

今则重伤之下,心思百转,七公主那日身死疆场,明明是他亲眼所见。凡人在世短短百年,悲欢离合,他见的多了。当时在大幽国做国师,也不过是为了躲个仇家,国师当腻了,不姜与大幽区区几十年的凡人之争,他也懒得再去理会。

可是看到七公主的一刹那,他修炼了数千年的妖丹,还是针扎一般痛了痛。

桃清在看到小七的瞬间,也是不由自主晃了晃神。她想象了无数次找到今则后的情形,如今真的找到了,心头却空茫茫的,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自处。

报仇吗?七公主舜华的爱恨情仇,已是前尘往事。如今她已是不死之身,百年爱恨,对神明而言,不值一提。

诘问吗?又问些什么呢?爱也好,恨也罢,再违心的答案,也有不由自主相信的一瞬,她信过,所以她输了。

看着七公主欲说还休的模样。今则的龙骨妖丹、四肢百骸,涌出钻心一样的疼痛。“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哄他开心,速速打发了她,赶紧躲回潭底,养好伤才是正经。”

他轻叹了一声道:“公主,我欠你的明光甲,今日还你便是。今后,上天入地,你我也算两清了。”

他潜身入潭,再次出水,已恢复了蛟龙之身。

他一声龙吟,一片滴着血珠的鳞甲,“喀啦”一声脱落,随即,一片又一片龙鳞,裹挟着金红的血花,雪片一样飘落在清潭边的花树下。

他一边自卸鳞甲,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明光甲想必已被大幽国毁去。我这九九八十一片龙鳞,做你一身铠甲,也是……也是足够了。”

说到此处,银白的蛟龙已浑身血红,重重坠入清潭。

一开始,他只想把这苦肉计做足。可是臭道士伤得他太深了,看着七公主由目瞪口呆到掩面哭泣,再到抱住他泣不成声,竟好似真的失了龙鳞,卸了龙甲一般锥心剧痛。

恍惚间,他很渴望抛却这具沉重的龙身和短小的鳞爪,像很多个夜晚那样,温热地、紧紧地拥着她睡去。

不知不觉,他的手臂真的温软地环抱住她,深湛的涌泉将她温柔地推近。他迫不及待地拥紧她:“公主。”

他喃喃道:“我好想你啊。”

挥泪送别七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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