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尧抱着假阮玉疏,步态不稳地来到浴池边,水雾蒸漫,池中花瓣轻轻打着旋。
贺知尧手一松,顺势将假阮玉疏往浴池中一推,假阮玉疏轻呼一声,身子已被汤泉打湿。
婚服本来甚为沉重,沾过水后,更是将人往池底拖坠,假阮玉疏下意识用力踩水,双腿一蹬,人已重新浮上水面。
她羞怯地看了一眼贺知尧,一句“贺郎怎生如此心急”的娇嗔尚未出口,便看见贺知尧抱着双臂,冷冷地打量着她。
她假装身子向下一坠,沙哑道:“贺郎……拉我。”
贺知尧目光清冷,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向前走了两步,隔着汤泉缭绕的水雾,开口道:“你本是琴川渡的渔家女,精通水性,世代生活在渔船上,区区汤泉,又能奈你何?”
假阮玉疏微微色变,却并不接口。
贺知尧“嗤”地轻笑了一声,自嘲道:“可我却不曾对你生疑。即便你容貌声音尽毁,说起从前事,只是推说落水后撞伤了头,不记得了,我也信你不疑。”
假阮玉疏听他这么说,反而平静下来,她仰头看着他,也不辩驳,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贺知尧:“李文莺,你骗得我好苦。”
李文莺沙哑的嗓子迸出一叠声的尖笑,她昂起头,咬牙切齿道:“我骗你?贺知尧,我本是清清白白良家女,家中虽不富裕,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你!说带我去京城成婚,半路却故意弄翻船只,为的是让我做阮玉疏的替死鬼!你和她好从此更名换姓,比翼双飞。”
贺知尧:“你爹贪财,收了我银两,你的命,本来也是我买下的。”
李文莺:“可我偏不信命!你让我替阮玉疏去死,我偏要活成她的样子,日日活在你身边!贺知尧,你千算万算,最终还不是娶了我?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李文莺脸上的瘢痕被热泉一激,越发殷红狰狞,她仰天大笑,直笑得满脸泪痕,犹自停不下来。
贺知尧:“我今日便要让你给玉疏陪葬。”
李文莺瞪大眼睛,癫狂道:“她恐怕连尸骨都被水瀑冲烂了,她脖子忒软,我一掐,她便一动不动了。”
贺知尧暴怒,他一把薅住李文莺的衣领,将她拖上池沿,一手按住口鼻,一手猛掐脖颈,李文莺起初四肢还不停挣动,没过一会儿,就不再有声息,贺知尧嫌恶地反手一推,李文莺便软绵绵地滑入池水。
--
白光一闪,岑鸾已将凤生带离了玄同境。
凤生闷闷道:“想不到,这桩喜事背后,竟藏了这么多杀机。”
两人迈步出了青庐,已是晨曦微露。
凤生仰头望着天边隐隐的霞光,伸了个懒腰,回头对岑鸾道:“ 公子,要不要尝尝琴川渡的早点?”
岑鸾居高临下看着她,轻叹道:“到底是个便宜仙,口腹之欲,想戒都难。”
凤生早已习惯了他的揶揄,只管使出移字诀,琴川渡河岸蜿蜒的长街,便多了一对姿容出众的主仆。
清晨的琴川渡,店家似乎尚未醒透,茶炉和食摊蒸腾着诱人的热气,整条街却是慵懒而鲜少吆喝的。
凤生东瞧瞧西看看,最后选定了一个馄饨摊,将桌椅抹净,叫了两碗小馄饨,又给自己加了一份缀了青红丝的雪白千层油糕。
一抹粉橘色的朝霞,似胭脂般朦胧晕染开来,清冷的空气令人精神大振。
凤生扶着青绿的碗,“嘘嘘”吹着汤头里飘浮的细碎青葱,鸡汤的清香窜入鼻息,凤生急不可待地用勺子舀起龙眼大的小馄饨,馄饨虽小,却皮薄肉鲜,细嚼还有咯吱咯吱的虾籽,连吃好几个,凤生才发现对面的神尊,手指都未曾动一下,像尊玉雕似的,浅浅望着她。
凤生一顿,已吃进嘴的半个小馄饨,又从唇舌间滑入汤碗,“吧嗒”溅出几滴油花。
凤生:“你一动不动盯着我干嘛?有……什么不对么?”她怀疑地摸了摸脸,又整了整衣裙。
岑鸾:“只是好奇。”
凤生:“你会好奇?”
岑鸾心中暗道:从前的确不会,也不曾想过,三千俗世,会有人这样入情入境。查案也好,吃喝也罢,就算扮作丫鬟,都比别人投入。这是浩荡青冥之上,清修数万年的神尊,早已淡忘的所谓性情吧。
凤生见他不语,于是说道:“话说,你大小也是个神尊,都没有差使要办么?你整日游手好闲,就没有上司管管你么?”
岑鸾:“我在养病。”
凤生听了,叹了口气道:“这到也是,我整日带着个病秧子跑来跑去,也是不易。熙龄那里,还是得想个法子,问出昆仑芨的下落才行。”
凤生慢条斯理吃完自己的一碗,圆眼睛水灵灵地瞄向岑鸾,岑鸾不等他开口,便伸手将馄饨碗推到她近前。
这一幕,偏巧被馄饨摊的伙计看到了,他端着一碟千层油糕,麻利地放到桌上。临走,还不忘赞许地对岑鸾说了声:“自家娘子,就得这么宠着。”
凤生忙道:“可不许乱说,这是我家公子。”
伙计:“懂,我懂。”说完冲凤生会意地挤了挤眼睛。
凤生和他说不通,索性问道:“这位大哥,琴川渡可有个李姓人家?三代渔家,有个女儿叫李文莺的?”
伙计道:“喏,她家的船就在前边渡口,不过可惜的是,半月前,文莺就死了。”
凤生:“半月前?”
伙计:“要不然,这个月初,文莺就嫁给肉铺贾掌柜的三儿子了,可惜喽。”说罢,自去忙了。
凤生对岑鸾道:“如果昨晚被贺知尧扼死的,是李文莺,那半月前死的,又是谁?”
岑鸾:“去看看。”随后起身,朝渡口方向,缓步而去。
凤生扭头喊了一声:“等一下。”跟伙计要了张油纸,把没来得及吃的千层油糕裹了裹,揣进怀里,这才急步追上去。
--
李家渔船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火钵里的炭仍未燃尽,财神像前刚刚添了香火,主人家似乎并未走远。
凤生意守心法,催动念力,香火袅袅,将她与岑鸾带入李家渔船的玄同境。
仍是这条渔船,李文莺正就着炉火煮粥,此时她尚未毁容,面目虽平凡,身段却甚为窈窕玲珑。
凤生道:“难怪她自毁容貌时,将脖子左侧也一并烫伤,原来是因为那里有块褐色的胎记。”
这时,只听舱外有人说话,李文莺一挑布帘,出了船舱。
只见一个云锦僧袍的和尚站在岸边,他单手一揖,对李文莺的父亲说道:“ 这位施主,大雨阻了贫僧的去路,可否讨杯热茶喝。”
李父看那和尚高高大大,样貌甚是年轻,不由豪爽笑道:“小师父说笑了,此时无风无云,哪里来的雨?”
虽是在玄同境里,凤生也忍不住仰头看了看天,的确是万里无云,阳光朗照,因此她特别留意地看了眼僧人。
这一看,不由“啊”地轻呼了一声,那张矛盾又绝美的脸,看过就不会忘:眉目凌厉却艳光灼灼,顾盼生姿的同时,又有种说不清的凉薄沉冷。
凤生蹙眉道:“我见过这和尚。”
岑鸾:“何时?”
凤生:“上元节那日,他的船,与元再师兄的船擦肩而过。他能看见远处浓雾中红衣女独倚高楼,似乎可以未卜先知。另外,在水灵的幻境里,我也见过他,正是他把你的画像送给了熙龄。”
话音未落,只听“喀喇”一声响,玄同境中的渡口竟真的电闪雷鸣,顷刻间下起雨来。
李父见此情景,慌忙施礼道:“今日得遇高僧,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大师快请上船,文莺,还不去烧水备茶。”
和尚随李父登船进舱,盘膝坐下后,闭目不再言语。
李父觑着和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师既能未卜先知,还请大师看一看小女的婚配。”
大雨如注,和尚明艳又冷情的眸子扫了一眼正在斟茶的李文莺,漫声说道:“侍妾之命。”
李父一惊,说道:“大师会不会看错了?小女已许配给肉铺贾掌柜的三儿子,下月初便要出嫁,是正头娘子无误啊。”
和尚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盏,斯斯文文喝了口茶道:“不日便会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前来求娶,你想法退了贾家的婚事,如此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李父听闻“一生荣华富贵”,暗淡的眸光一亮,顿时磕头如捣蒜。
白光一闪,大雨、渔船、和尚、李父散了个干净。退出玄同境,凤生还在想贺府一案的几处关窍,以至于岑鸾停下脚步等她,她都没发现,懵懵然地低着头撞了上去。
岑鸾伸手点住凤生光洁的额头,凤生抬眼望着他,明净的双眸亮如寒星。
凤生:“大瘟神,你看事情的脉络是不是这样的:阮敬余为了避嫌,不愿与盐商贺家联姻,贺知尧为了与阮玉疏双宿双飞,便打算买一个身段与她极为相似的姑娘,李代桃僵。”
岑鸾微微点头,表示他在听。
凤生继续道:“这个姑娘便是李文莺。李父贪财,又听信了和尚的预言,馄饨摊老板说,李文莺半月前便死了。或许李父是让李文莺空棺诈死,才断了与肉铺贾家的姻缘。”
一个卖菜的小贩推着车子急火火地赶路,岑鸾轻轻拉了一把凤生,将她护在身侧。
凤生犹自不觉,边走边说:“贺知尧买下李文莺后,谎称带她去京城,实际却想借船只失事,让李文莺和阮玉疏互换身份。没想到的是,李文莺反杀阮玉疏,自毁容貌和声音,代替阮玉疏嫁进了贺府,新婚之夜,贺知尧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真相,将李文莺掐死在浴池中。”
岑鸾:“那水灵为何逃进贺府?她和贺府一案是否有牵扯?昨夜在玄同境里看到的明婉婉又是谁?”
凤生顿住脚,思忖道:“水灵……和尚……明婉婉,对了,贺小姐既与和尚接触过,又与明婉婉交好,我们便再去贺府会一会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和尚的预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