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疏灵魄化成的结界,一直将贺知尧推送到岸边,才徘徊散去。早有渔民七手八脚将他拽上岸,都叹他福大命大,这么大的风浪,竟能活着上岸。
凤生收了“化水成路”的法术,对众人道:“为何没有一点收工的喜悦呢?”
晏云开和风无岱同时开口道:“因为还没收工。”
凤生暗道,没想到,和水灵打了一架,老死不相往来的这两位,倒似乎亲近了不少。
晏云开对凤生解释道:“一个水灵,无论如何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风无岱又恢复了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懒散,席地斜靠在云朵上,像是对凤生说话,实际却看了一眼岑鸾道:“我二人从青庐追踪水灵至此,中间缠斗了数次,以她的法力,竟几次从罗浮钵下逃脱,很是不可思议。”
凤生点头道:“方才贺知尧提到了一个高僧,不知两位门神哥哥有没有留意。”
听到高僧两个字,晏云开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本就苍白的脸,好似更加没了血色。一双纯澈又像是隐含了千年愁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色。
凤生没料到晏云开会是这个反应,连忙看向风无岱。风无岱倒是云淡风轻地看着凤生道:“小凤生,你继续。”
凤生道:“我第一次遇见水灵之时,那和尚就在琴川渡,我在水灵的幻境里,也见过他。”
凤生拉了一把岑鸾的袍袖,说道:“就连这大瘟神和熙龄仙姬的前世纠葛,那妖僧也知晓。还利用大瘟神的画像,引诱熙龄仙姬的凡身贺知琅,毒死了明婉婉,让阮玉疏借尸还魂。”
大瘟神?风无岱快速瞥了岑鸾一眼,联想到帝君过处,邪灵寸草不生的情形,竟真有几分肖似,未免心中暗笑。只是以帝君的性子,竟对“大瘟神”的称呼受之泰然,倒似更加好笑。
凤生疑惑道:“和尚暗中操纵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上知天庭,下晓九幽,能驱策水灵,一身气息又藏匿得极好,说他是凡间普通僧人,我是万万不信的。”
风无岱道:“他应是冲我来的。”
话音刚落,平静的琴川渡,蓦地掀起巨浪,阴风呼号过耳,似乎要把每个云头都撕裂扯碎。
水面逐渐泛起浓雾,湿寒入骨,丝丝缕缕填满天地之间。只听“笃”的一声,清脆的木鱼声接连响起,起初空旷渺远,继而密密匝匝,通天彻地响成一片。
晏云开从听到木鱼声的那一刻起,心里便有一根弦,“嘣”地一声断了。他像溺水的人攀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把抓住风无岱的手腕,纯澈的眼眸似有无尽的恐惧、痛悔翻涌而出。
他急促地哑声问:“你的金甲,为何不在身上?”
风无岱洒然一笑:“区区一个幻境,也不必太过紧张。”
晏云开:“你……”
晏云开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云层之上,便现出巨大的蜃景。一忽是深山呦呦鹿鸣,一忽是月夜天幕星罗棋布。
晏云开抬眸望着变幻的蜃景,神色骤变,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他跃上云端,手中金锏决然地划下符箓,金光自符箓射出,以星辰为引,结成一座飞速旋转的引灵阵。
诡异的蜃景像是被惊扰的恶灵,不安地抖动了一下,如同强光下的冰雪,消融了些许。
风无岱瞅准时机,银鞭挥出,三尺银鞭暴涨数十丈,如蛟龙入云,银光激射而出,结成九龙护体阵,护住晏云开。
凤生见那蜃景似乎又淡了几分,当下捏了个心诀,“剪罗成蚨”的星芒挥出,手中锦帕已化作遮天蔽日的青蚨,冲入变幻莫测的蜃景,蜃景似被啄了无数空洞,向天际蜷缩而退。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忽地,一声渺远熟悉的偈语,温和如煦,像一只温暖的手,轻抚着晏云开的眼睑。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疲惫,前方一片素袍衣角随风飘起,陈旧却不染尘埃的芒鞋,踏着沙尘,徐徐前行。他追随着那片袍角,踩着芒鞋浅浅的足印,走向雾霭深处,丝丝缕缕的白雾,逐渐将他包裹成茧。
——
晏云开只觉周遭迷濛安静。
他疲惫万分,脚下的路却似无穷无尽。
凤生只觉金锏的万顷光芒倏地一暗,引灵阵已便缓缓停滞消散。风无岱一转身,已寻不见晏云开的身影。
当下催动心诀,银鞭一抖,已化作无数鞭影,每一鞭都裹挟着万钧雷霆,劈空而下,翻滚的迷雾,在裂空银鞭的笞打下,逐渐由浓转淡。
风无岱再度挥动银鞭,已薄如蝉翼的蜃景,突然现出晏云开的身影。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淄衣芒鞋的和尚,茫然前行。
风无岱的银鞭生生刹住,凝滞在半空,风雷隐隐。
凤生急道:“那是幻境!不是真的云开哥哥!”
风无岱却颤抖着闭上眼,似是无法对着蜃景中的晏云开,挥出手中的银鞭。
一旁负手观战的岑鸾,单手一招,掌心现出通体晶莹的玉色神弓“不虞”,他展臂开弓,三支光华耀动的金羽箭,带着破空的啸音,三箭连珠,射向蜃景中的晏云开。
羽箭冲破蜃景,迷濛的幻境似被烈火灼烧洞穿,须臾间便云消雾散。
“晏云开——”风无岱发出裂空一吼。
晏云开似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浑身湿重,步履维艰。
幻境中,他似乎回到久远的过去。空气里“劈劈啪啪”的烧灼之声啃噬着他。他艰难回眸,烈火将浓雾燃出一个孔洞。惊天动地的哭喊与堆积如山的尸首在烈火中焚化。他像造物主般俯视着炼狱般的火海,唇角牵出一个冰冷邪佞的笑。
下一瞬,他的笑凝固在脸上,那一幕,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令他噬心蚀骨永堕无间地狱。
“了尘——”晏云开口吐鲜血,在颓败消散的幻境中,握紧一片灼烧的僧袍,沉沉坠落。
——
琴川渡的悦来客栈,二楼僻静的上房药香袅袅。
被临时召唤而来的赵元再,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晏云开腕上,半晌才说道。“你是说,你将一半不灰木化入他丹田气海,却仍不见醒转?”
风无岱点头,他非常罕见地端坐在床榻旁,既没有躺着,也没有半坐半卧地斜倚着。
赵元再心中纳罕,不灰木和井神的辟寒珠一样,乃是上古灵宝,分别由两位门神各持一半。两半合二为一,有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之效。
他看了看坐在窗边的岑鸾,落日余晖将他清瘦的身形勾出金边,他好似并没留意房中的对话,但赵元再知道他在听。
赵元再:“云开的元神应是无恙,只是堕入了魔障,这才难以醒来。如果连不灰木都救不了,那只可能是……”
“云开那一半的不灰木,不在他身上。”看似在神游的岑鸾,果然接口道。
说话的时候,岑鸾的眸光正追随着客栈对面“旺来”点心铺排队的人。一行高高矮矮的男人女人中,有一抹娇俏的天青色身影最是醒目。正是被他故意支走,打发去楼下买点心的凤生。她梳着圆圆的双髻,惦着脚张望,终于排到最前面,她细瘦的手指点来点去,随后便抱着满怀的糕饼点心,一溜烟跑回客栈。
凤生抱着油花花的点心纸包,转身回客栈的时候,自然瞥见了二楼清风闲月看光景的岑鸾。心中的气真是不打一处来。
云开哥哥一直不见醒转,这尊瘟神倒有闲心吃吃喝喝。一个高贵冷艳的神,随便招招手,要什么点心没有,偏偏要使唤丫鬟一样地支使她去跑腿,瘟神就是瘟神,凤生竟天真地以为他转了性,连着几日都没对她冷嘲热讽。那日马车受惊……想到那个定身咒下的吻,凤生气鼓鼓地用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巴,后知后觉地气道:可别被他瘟到了!
是以,嘟嘟囔囔跑腿的凤生,便没有听到风无岱等人的对话。
风无岱躬身道:恳请帝君恕罪,属下一定代晏云开寻回不灰木。”
岑鸾:“此事并不简单。此前,桃清丢了辟寒珠,今日云开的一半不灰木也不见了。”
风无岱:“帝君是说,有人暗中觊觎家神的灵宝?井神的辟寒珠是怎么丢的呢?”
赵元再看了一眼岑鸾道:“堂堂帝君,又怎会背后妄议属下的秘辛。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赵元再挑精炼处,讲了讲丞相府一案与井神桃清的几处关窍。
风无岱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那和尚谋划水灵出现的前前后后,还真是冲着我和云开来的。”
赵元再:“哦?怎么说?”
风无岱苦笑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什么,但此人却知晓,他扮作和尚出现,云开和我,便一定会着了他的道。”
岑鸾:“为何?”
风无岱看了一眼卧榻上面容沉静的晏云开,缓缓说道:“我和云开,前世便识得。”
凤生抱着一大摞点心,上楼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
“云开昏迷前喊的‘了尘’,是我上一世的法号。”
凤生的点心噼里啪啦摔到地上,风无岱的声音却波澜不惊。
“我前世,是个一心向道的和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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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既知身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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