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第一次上天庭比起来,踩着云头稳稳飞升,显然比被神兽叼着升天,享受多了。
凤生仰着头,啧啧打量着堆金积玉、穿云破雾的南天门,又越过数不清的仙山飞瀑、琼楼玉宇,一路看得快要傻过去的时候,赵元再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天庭到了。
凤生脖颈都要拗断了,也没看清眼前这凌霄宝殿,究竟有多高。
踏入大殿前,元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低声道:“列位神尊都神隐在大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算是回答了凤生此前初入天庭“有人吗——?”的疑问。
凤生也低声道:“那我今日,是向天帝述职么?”
元再耐心解释道:“家神的日常差使俸禄,归城隍所管,但我们的直属上司,却是分管地仙部的清虚帝君。”
凤生一脸崇拜地嚷道:“啊,地官大人!”
元再颔首道:“你平素记录的人间善恶簿,帝君都会亲自翻阅,他若问你话,你如实作答便是。”
凤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她虽是九天之上,入职最晚的神官,可她自认勤勉好学,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她都起早贪黑走了个遍。日常善举恶行,法力催动,自可录入怀中善恶簿,人间如有大善大恶,还会收入腰间善罐恶罐。因此,不管博施济众,还是恶贯满盈,最终都要经由凤生记录评判,上达天听。
这半年光景,对于灶神的差使,凤生虽觉操劳琐碎,但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充满自信的。
元再轻拍她的肩,温润一笑道:“我去别处会个仙友,出来时传讯与我便是。”
凤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正了正衣冠,伴着仙使“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到——”的通传,走进仙气缭绕的凌霄宝殿。
仙使将凤生引入座位,又踏着云朵,去招呼其他神仙。凤生这才知道,整座凌霄宝殿,像一座高不可攀的仙山,神仙们高低错落地坐在云头里,几案上备有琼浆瓜果,就算躺着听朝会,估计也没人发现。
“神仙就是好哇!”凤生发自内心地感叹。
“灶君,我是清虚帝君座下的仙史青梧,帝君微恙,就由我同你核对一下善恶簿吧。”一个童子的声音,透过重重仙霭,清晰地响起。
清虚帝君座下的仙童,不知是不是中元之夜,同她说话的童子?
凤生心下暗忖,言语里已多了几分亲切:“仙使请讲——”
青梧口齿利落,问起话来,十分简明扼要:
“青州范姓女仆,布施给僧人一匹布,僧人拒收,还苛责了女仆,为何你为女仆记了一笔‘恶’,而僧人添了一笔‘善’呢?”
凤生道:“那女仆为图功德,把家中布匹捐给寺庙,可已经是冬月,她的婆婆还穿着单衣。僧人斥责了女仆,还将布匹归还于她,好为婆婆添置冬衣。伪善为恶,明察为善。”
青梧道:“平州吕生,妻子投河自尽,你为何将吕生判为‘大恶’?”
凤生道:“那晚是个雷雨夜,吕生和几个同窗喝酒归来,途中遇见一个年轻妇人避入土地庙躲雨,吕生借着酒劲起了邪念,便招呼同窗一起侮辱了妇人。谁知,电光一闪,吕生才认出妇人是他妻子,妻子羞愤难当,投河自尽。不忠加玷辱,不是大恶又是什么。”
青梧接着道:“京城典狱长张副史,断狱严明,治狱可畏,但他杀了下属也是事实,为何你记下的只有‘善’?”
凤生顿了顿,低声道:“张副史翻阅案卷时,发现一桩错案。事主用刀割颈自杀,刀痕应进去重,出来轻,卷宗却刚好相反,因为想得太入神,张副史用刀子反复比划,以至误杀了进来奉茶的下属。事后,张副史查明真凶,为事主伸冤,又将所有田宅俸禄,用来安顿下属的亲眷,最后才自刎谢罪。痴求真相,伸张正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青梧又接连考校了十几处评判,凤生无不对答如流。那本半年来时时刻刻揣在怀中的善恶簿,好似已刻进她心里,桩桩件件,滚瓜烂熟。
末了,青梧道:“灶君,以上校注,都是善恶簿上帝君的批注,我已全部问完。”顿了顿,又接口道:“天帝在上,青梧代清虚帝君,核验善恶簿完毕,天帝有何示下,青梧转告帝君便是。”
天帝威严慈和的语声远远传来:“灶神勤勉有加,明察秋毫,当赏。”
凤生心头一松,喜上眉梢,这算是天帝盖章首肯了吧?!大半年的辛苦,总算没白费!凤生举杯,敬了自己一杯琼浆,沁凉的甘美细滑入喉,甜得她眉头耸动,通天冠都要飞起来了。
正暗自得意,一道异常冷冽的低音忽地响起:“且慢,我有话问你。”
声音虽低沉,却很年轻:“丞相谢运,为何判的是个‘恶’字?”
凤生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收回,话音里犹自带着笑意:“谢丞相啊,丞相府上下,接连出了十几条人命,下人们都以为是阴邪作祟。谢丞相为了不让传言外泄,试图杀了独生女儿,谢夫人为了替女儿挡剑……”说到此处,凤生才想起,谢夫人后来怎样,自己并未看到,因此越说声音越低。
“挡……剑……后来……后来……总之,作为当朝丞相,府中出了人命,却不报官,还找来道士驱邪,试图隐瞒,杀女伤妻,实在……实在……”凤生说不下去了。
“哦?实在怎样?实在编不下去了?”那声音并不严厉,听起来却拒人千里,自有一股没来由的凛凛寒意。
凤生猛地抬头,争辩道:“今日一大早,我腰间的恶罐黑气缭绕,恶罐只有人间出现十恶不赦之徒,才会骚动示警。”
冷肃的声音轻哼了一声道:“那么我来问你,谁是丞相府第一个死去的人?”
“……”
“其他死者都是谁?”
“……”
“他们因何而死?”
“……”
“谢相为何要杀女儿?夫人又为何为女儿挡剑?谢小姐与死者究竟有没有关联?恶罐异动,到底是**还是当真有妖邪作祟?”
那人语速并不快,却一声冷似一声,最后一句,已经像疾风暴雪一样压过来,直把凤生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淋漓,又是尴尬,又是委屈。
然而,冰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搞清楚,善恶却已白纸黑字,记录于此,你身为天帝派往人间的监察使,这么做,和颠倒黑白、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凤生被他点破痛脚,本来十分懊恼愧疚,可听到他说“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八个字,怒火却“腾”地一下被点燃。是,这人说的没错,因为急着回天庭述职,丞相府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就匆忙写入善恶簿,可自己毕竟也是眼见为实,并没作伪啊!难道,就因为这一件事,就用八个字抹杀了这半年来,起早贪黑跑断腿的所有努力吗?!
憋屈,越想越憋屈,另外,你谁啊?!
凤生的内心,已经掀桌了一百次,但谁让她是弱小的底层小神呢,这高耸入云的凌霄殿,她之上的九级神明,随便哪个动动手指,她都……她都打不过。凤生深深运了运气,打不过,忍!忍不过,咬牙忍!况且,她还有光明威武涤荡所有罪恶的地官大人,照亮她的前路呢。
一念至此,凤生的自信又回来了一点点,她昂首道:“敢问这位神君,又是哪一位呢?地官大人纵然不在,可他老人家座下的事物,还轮不到别人指指点点吧?”
凤生说完,暗自为自己竖了竖拇指,喂!听明白了没有?我苏凤生,生是地官大人座下的人,死是地官大人座下的死人,走地官大人的路,让别人走投无路!
那人凉飕飕地嗤笑了一声:“哦?你还知道地官。”
凤生吐出几口恶气,暗暗酝酿了一肚子的反击,正准备喷发。
忽听天帝打了哈哈道:“方才青梧说你身体抱恙,怎么又来了?现在可好些了?可是旧疾发作了?”
仍是那道冷冽的低音,沉沉响起:“回天帝的话,无妨。”
天帝又道:“灶神年少,又是初初履职,我见她正直秉公,人也十分聪慧,纵有疏忽,也不必过分苛责。”
冷冷的声音顿了顿:“我有苛责么……”好像暗自检省了一番,继续道:“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相府一案,灶神应以此为戒,发回重判。”
见凤生迟迟没有回音,青梧道:“灶君,清虚帝君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凤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每个字,又都像是被巨雷劈成渣渣,破布一样连不起来。
她把头埋进双臂,双臂又紧紧捂住双耳。没错,完全没听错!那个威仪涤荡人间妖邪,救她于水火,令她仰望,被她视为指路神灯的地官大人,和这个冷漠挑剔不留情面几句话就把她虐成一条死鱼的家伙,是同一个人……而且,她苏凤生,一个天界八部最底层的小神,第一次参加天庭朝会,便当着天帝和九天神明的面,公然质问自己的顶头上司:你谁啊你……
没活路了,真的没活路了,埋头装死的凤生,内心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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