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暖花开时,院里湖边的垂柳刚抽出新芽,闪着粼粼波光湖面上几只鸭子还在嬉戏。
“萍姐姐这是哪儿去?怎的这般匆忙?”绿萍正接了候夫人的命令往东阁去寻大小姐史湘云,忽听得后面传来一道女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二小姐史湘霂的丫鬟芙荷。
“夫人命我去接云姑娘过去,荣府老姑奶奶那边来了人。”
绿萍思量着二小姐那边一贯是不爱听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话,遂在口中只说云姑娘。
又拉住芙荷的手问道:
“你家小姐近来可好?太太那边约了锦绣坊的人明儿过来挑花样,说是春日到了,该给姑娘们裁些新衣才是。保不准要叫你们小姐过去陪着。”
“这么说来,云姑娘明日怕是不能来陪太太了。唉,这荣府一来人,云姑娘就往那边跑,也不知那边有什么好的。”
芙荷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边到底才是她家,也不知道到云姑娘怎样想的,多陪陪太太才是正理。”
嘴上看似在抱不平,语气里却怎么听都透着一丝喜意。
两人沿着湖往前走,绕过山石,便是湘云湘霂二人同住的院子,院门上的牌匾写的是“秋潺院”。墙外种着各色的花木,花影映在粉白的墙上,一阵风过来:正所谓“风动一庭花影”【1】。
二人进了姑娘们住的院子,只见院子里叠摞几块山石,山石旁种着棵鸡爪槭,树下放了一块石桌并几个造型各异的石凳木凳,有的上还放着坐垫。
院子另一边则多是低矮的草本花,只在花丛中安着个秋千架。
院门两边都是游廊接着左右几间偏房,院门正对着的还有几间大房。因着这院子是姐妹二人同住,两人各分一侧。正中的大房则做了两人日常待客的所在,只是两人还小多用不上。
“我得去那边请云姑娘过去,太太那边还等着。你也快回霂姑娘去。”
绿萍并不搭芙荷的话,转身往东阁湘云房里去了,留下芙荷一人跺了跺脚,进了西边史湘霂的房里。
要说史家两位姑娘的关系并不融洽的缘由,到底离不开上一辈的恩怨。
上任保龄侯正是湘云的父亲,也是个惊才艳艳的人物,从老史侯手里接过家业又不降等的袭了爵位,算得上京里人家口中人人称羡的麒麟子。
老史侯有三个儿子,按照这时大家族的规矩,长子袭了爵拿了家产大头就该照拂两个弟弟,弟弟们也没有离开家族,自立门户的说法,兄弟们齐心协力。大家族就是这样一代代繁衍壮大。
偏偏天公不作美,到了湘云父亲这一代出了岔子。
前任保龄侯得急病死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史湘云了,女子不能袭爵,两个弟弟一个占了长,一个占了嫡,在葬礼上就闹开了,可怜保龄侯尸骨未寒,先看透了血脉亲情,这边是弟弟们争爵位争家产,那边是妻女伤心欲绝无人问津。
这事也让京中看足了笑话,还是当初嫁到荣国府的大姑奶奶过来接走了湘云母女。后来是老皇帝下旨二子史鼐袭爵才结束了这场闹剧,可惜兄弟间的裂痕无法弥补,老三史鼎虽没有直说要脱离家族但除了家祭外与史鼐再无来往。离京前只去了荣国府同姐姐嫂子道别说是要去西边挣个功名回来。
史鼐赢了这场爵位争斗,正志得意满,听到弟弟去了贾家才意识到不对,忙命妻子去迎回湘云母女。新任保龄侯夫人带着重礼去贾家道谢赔罪,几次三番登门笑脸陪尽才完成丈夫嘱托。可惜哥嫂鹣鲽情深,大概是哀莫大于心死,湘云母亲缠绵病榻没几个月也跟着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奶嬷嬷姓刘的陪着湘云。
“大小姐可在?太太那边找小姐有事儿。”绿萍一边问一边往里走,两个小丫鬟忙帮着拉开帘子。屋里迎出来一个人,正是史湘云身边常伴的小丫头叫翠缕的。
“绿萍姐姐好,小姐早上到院子里采露珠去了,说是要同宝…贾家二爷淘胭脂用,估摸玩累了,这会子还没醒呢。”
这翠缕原是贾家老国公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因着当初袭爵的事闹得实在难看,老夫人怜惜小侄孙女襁褓中失了父母,寄人篱下,便常接她过府照看。
如今湘云渐渐长大,该学些诗书礼易,针黹女工的事儿,不好常过府玩耍,老夫人便想在贾府里常伴着湘云玩耍小丫头中挑一个给她。
湘云原想选更亲近的珍珠,奈何当时珍珠已被给了贾宝玉,就选了第二亲近的水晶,改了名叫翠缕,带回了史府。
“这……,若只是太太叫还好,若叫醒大小姐,太太指不定还怪咱们扰了大小姐清梦。”绿萍蹙了蹙眉,为难的解释道:“是荣国府那边来人要接大小姐过去耍几天,可巧遇上老爷也在……”
“老爷本就不喜小姐去那边玩耍,怎么还撞上了。”翠缕虽是贾府来的丫鬟,却也看出湘云处境艰难。史鼐史二叔的对湘云厌恶几乎是写在脸上,嘴里说着大哥遗孤好好照顾之流,可每次见面都是冷脸,又时常指责湘云贪玩好动,不在家中学些针线老往人家府里跑。
“小姐,小姐,大小姐快醒醒,太太那边来人了。”湘云半梦半醒间听到耳旁有个声音喊着小姐太太的,烦闷的挥挥手想赶走耳边的嗡嗡声。心道:哪门子小姐太太能到这里来,来这里的小姐太太能有什么体面,还能做了妈妈(鸨母)不成,摆什么谱。
“小姐快醒醒,老爷也在那边等着。”屋子里正在叫湘云起来的嬷嬷刘氏听到外间的话音,急的又晃了晃湘云。
湘云睁开眼,看见一位约莫三四十岁的妇人,头上只插着两支素银簪子,穿着素净的青色袄子,仔细一瞧,像极了曾经身边最倚重的乳母刘氏。
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竟遇上了故人。湘云心里想着,嘴上也直问出来:“刘妈妈去了一遭地府竟返老还童了,莫不是成了鬼差来接我来了?”
“小姐别是让梦魇住了?”刘嬷嬷赶忙央着湘云呸呸呸三声,又朝四方拜了拜,嘴里只念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湘云看得正奇,忍不住扯了扯刘嬷嬷的衣袖,一伸手便怔住了,小小的手还带着婴儿肥,没有练琵琶磨得茧子,也没涂上艳俗的蔻丹,啊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小孩子的稚气,再看看房里的摆设,像极了小时候还做公侯小姐的闺房。湘云忙下床向着梳妆台的镜子扑过去,镜子里出现的是位粉雕玉砌的小女孩,湘云张了张嘴她也张了张嘴。又狠掐自己一把,忍不住嘶了一声。湘云抑制不住的笑的满眼是泪:
是不是真有鬼神仙佛,见自己上辈子的坎坷流离才给了自己再见一见老太太和姊妹们的机会,甚至是……重来一次的机会。
“小姐先穿上鞋,别着凉了。”刘嬷嬷一开始只是嘟囔些唠叨的关心,忽的看见湘云的神情,手里刚拾掇出来要给湘云换的衣服掉到了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湘云身边抱住她,不断地抚着湘云的背,眼睛也忍不住红了。
“小姐定是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老奴待会就托人去禀告贾老太太一声,带你去庙里拜拜。”说着声音忍不住哽咽了,“咱们老爷夫人都在天上看着呢,定会保佑小姐,小姐不怕啊,什么邪魔外道的都为难不了小姐……”
湘云抱紧刘嬷嬷的腰身泪雨连连,只偶尔泄出几声抽噎,似乎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不堪都流尽了才肯罢休。
刘嬷嬷劝着劝着忍不住悲从中来:“小姐,我苦命的小姐啊,要是老爷夫人还在,我的小姐怎会……”
“刘嬷嬷慎言。”绿萍听见里面哭声,忙进了里间,又听见这话忙喝了一声,打断刘嬷嬷后面的话。回头便看见身旁的翠缕还傻乎乎的站着,看神情似乎是要跟着一起哭,顿时更加头疼,忙又推了翠缕一把,命翠缕去收拾洗脸梳头的东西来。自己拿出帕子先给湘云拭了拭泪,又给刘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扶着湘云在梳妆台旁边坐好了,待到翠缕领着几个小丫鬟把东西拿来,三人一同服侍湘云洗漱收拾好了,湘云终于也冷静下来,绿萍这才放声说道:
“大小姐素来心宽爱笑,今日定是梦见什么鬼怪魍魉的,吓哭了而已。老爷夫人一贯慈爱又娇宠小姐,知道了今日的事不定怎么心疼呢。”
又盯着刘嬷嬷说:“刘嬷嬷也是昏了头,就是咱们为奴为婢的在这府里也称不上苦命,论苦命街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才苦哩,咱们大小姐说是泡在蜜罐里也不为过。”
刘嬷嬷不敢当面顶撞,只得低了头,应了是。见绿萍肃着脸不语,又轻打了几下嘴巴:“都是老奴混说的,多谢绿萍姑娘提点。”绿萍脸色这才缓和了。
湘云看着两人间的官司,想:怪道自己当年被拿捏得死死的,单看绿萍行事,我二婶绝不是印象里那个面人儿:
“绿萍姐姐好生厉害,三两句就把事情都理清楚了,婶娘有姐姐帮衬不知要省多少的心呢。”
又问道:“姐姐今日过来是婶娘那边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夫人请小姐去趟正院。荣国公夫人派了人过来接小姐过府玩,人现在正在正院里等着。”绿萍放柔了声音说道:“今日老爷正巧无事,在正院陪着太太,大小姐不妨带上功课过去。”
“多谢姐姐提醒。”湘云拍手道:“翠缕,收拾收拾带上那本《声律启蒙》,我同姊妹们学做诗。”湘云早已想不清这会子自己到底在学什么功课,还好书房里幼童启蒙的书都是全的。
"大小姐带着翠缕先去太太院里可好?我与刘嬷嬷给小姐打点好衣物首饰的就来。"绿萍说着,先给湘云整了整衣服,见湘云点了头又吩咐翠缕照顾好小姐,将他们送出院门,这才又拉着刘嬷嬷进了屋。
“亏得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遇事怎么还是顾头不顾尾的,大小姐能哭,你能跟着哭不成?”绿萍指了指刘嬷嬷,叹口气:“大老爷大夫人的都去了有五六年了,好好的你又招惹大小姐。老爷到底气当年的事,我们太太本就为难,想照拂大小姐,也不能剃头的担子——一头热啊。”
刘嬷嬷低着头,手攥的紧紧的。
“如今大小姐还小,你也少说些有的没的。非要论你家小姐是保龄侯府堂小姐,正儿八经的大小姐西边住着呢。如今是老爷好名,但毕竟纸糊的名声,你们再给吹破喽,受苦的到底是自己。”
绿萍站起身欲走,又回头说了句:
“毕竟是上一辈人的恩怨,你好好想想,云姑娘到底还小呢。”
待绿萍走了,刘嬷嬷在屋里愣了许久,又将湘云房里的小丫头们都叫进来嘱托一番,只说湘云是被鬼神故事吓到了,院子里的丫头都不许再提些神神鬼鬼的传说,免得再吓到小姐。又说小姐脸皮薄,不许在外面提小姐哭了的事,如此云云,才放下心来收拾湘云去荣府的行李。
只是刘嬷嬷没发现,她刚进房就有个绑着红头绳的小丫头往西边屋里去了。
【1】如梦令·门外绿阴千顷:曹组〔宋代〕门外绿阴千顷,两两黄鹂相应。睡起不胜情,行到碧梧金井。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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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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