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园跟着阴差一步步往外走去。
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将人的影子拖成长长一条,投射在苍茫大地上。
随着残阳逐渐坠入山岚,夕光也慢慢隐没,暮色悄然汇聚,为大地笼上一片黑色的纱衣。
外婆住的地方以前叫大庄镇,后来改革开放,镇就慢慢发展成现在的县城。
镇上是有庙的,恰好就在郊外,离孟家不远。
孟园小时候还去庙里玩过,只是隔着五百年的岁月,记忆已经十分模糊,跟着走了一阵,望见远处掩映在大榕树下的古旧小庙,才渐渐回忆起那些幼年的细碎回忆。
路途中无人讲话,孟园心情沉郁一声不吭,阴差自然更不可能开口,孟秋花的魂灵似乎陷入一种蒙昧的状态中,只知道无知无觉跟着阴差走,连身旁的孙女也不认得了。
走过田间小径,道路两旁是碧青的稻田,一片片平整如毯,刚刚抽穗的稻谷在柔和的晚风中轻轻摇摆,一层赶着一层,犹如起伏的绿色波浪。
“娃儿,这么晚上哪去?”
不远处田埂上,忽然有位扛着锄头的农人驻足,冲着这边喊来。
孟园脚步一顿,抬首望去。见是一位老大爷,已经记不清是哪家的了,暮色中面容也看不分明,但语气很是慈祥和蔼。
“天晚了,你一个女娃儿别在外头乱走,田里蛇虫多,早点回家哟!”
大爷应该也是不记得她的,但不妨碍做出善意的提醒。
孟园抿了抿嘴角,提了口气,扬声回道:“我去散散步,马上回去了!”
老大爷便点点头,扛着锄头慢悠悠地远去了。
等她转回头,却见阴差侧身立在前方不远处,一副等待的姿势。
外婆的灵魂同样茫然地朝着农人的方向,大概是感到熟悉,久久没有转移目光。
孟园便又抿了抿唇,轻轻道:“走吧。”
三人、不对,应该是一人两魂继续往前行去。
“阴差大人,这世上真的有地府吗?”
方才的小插曲如同一个开关,终于令孟园打开了嘴巴,开始询问自己心底的疑问。
阴差道:“自然有。”
“城隍庙里有城隍吗?”
“也有。”
“我还以为不会有了。”
城隍庙越来越近,这庙估计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庙宇不大,很是破旧,上方的圆木横梁都被虫蛀烂了半截,顶上的瓦片也缺了好几块,墙壁上白泥破碎斑驳。
孟园直到今日,才知道这是一座城隍庙,在此之前,大庄镇上的人都叫它土地庙。
她还记得,每年的大年初一,村里人都要大清早来庙里上香,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是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传统,老人们都这样做,于是一代一代的年轻人便也继承了下来。
人们连庙子的名字都忘了,也忘了因何而拜庙,却仍然沿袭着前人的传承,不知该欣慰还是叹息。
庙外的大榕树繁茂无比,撑开的枝叶犹如一柄大伞,直直伸展向天穹,为小庙投下一片清凉的绿荫。
“也许再过些年,就都没有了。”
阴差沉默许久,直到走到庙门前,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孟园便一下子都明白了。
如她猜想的一样,地府和城隍之类的存在,在这破碎的天道之下,估计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地府依托于天道,孟园猜测大概千百年前,天道还曾完好,才能孕育出地府。
此后不知因何天道破碎,地府自然也会渐渐消失。
城隍依托于信仰存在,算是鬼神之道。
可如今世间变换,再也没有了信仰,都是讲科技说科学。至于古时的传承,只看还留在乡里的基本都是老人,年轻人全都朝着大城市奔赴就知道了,香火鬼神之道已然断绝矣。
孟园在庙外站住了脚步,阴差也停了下来。
“你回去吧,我这便将她送进去了。”
“城隍大人会显身吗?”
阴差嗤笑一声:“不过是带一阴魂而已,用不着大人显身。”
当然,也有香火不足,要省着点用的缘故。
孟园看向无知无觉的老人,默然一瞬又问:“阴差大人应该也不是每一个阴魂都会带路的吧?不知我外婆是什么情况?可否告知?”
阴差望着她,一张脸依旧面无表情,口中却道:“你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我便稍稍通融于你。还望你知晓,如今天道破碎,鬼道艰难,地府难以维持,许多人死后便会沦为孤魂野鬼,被烈日一照如露散于天地。只有那些身有功德的善人,才会被我等引领走入地府重入轮回。你外婆一生为善,功德加身,我才来带她离去,下一世定然好命无忧,你也不必挂怀。”
孟园听完,这才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
那原本缺了一块的道心,此刻便悄然补足,浑然天成、圆融自满。
“那就好,那就好,孟园多谢阴差大人。”
她微微举手躬身,习惯性行了个古礼。
阴差诧异地看她一眼,却没深究,只道:“这便走了。”
孟园站在庙门前,道:“我送你们最后一程。”
阴差不再言语,带着孟秋花的灵魂走入城隍庙中,下一秒,便见城隍庙内地上浮现出一道柔和的白光,像是在月夜里搅动湖水,月光映照下来,湖面上荡漾出层层细碎的银色涟漪,两道影子便在那涟漪中缓缓下沉,沉入地面消失不见。
看来这城隍庙内的确还有城隍。
孟园向内打量,可惜夜已昏沉,头顶又有大树掩映,庙中更是一片阴暗,只隐约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像立在神台上,除了一个轮廓外,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孟园并未停留太久,也没走进去细看,而是径自转身离开。
她的确有些事情想要了解,方才与阴差也不好多说,但她心情并不急切。
五百年修身养性,又补足了道心,此时的孟园心头再无缺憾。
日头一旦下落,天便黑的很快,从家出来时西边还有一丝光亮,回去却已是夜色浓重。
好在国家基础建设完善,村里路边也装上了路灯,隔上百米便有一盏明灯洒落,如霜如月的灯光驱散了黑暗。
才是暮春,夏虫却早早苏醒,走到近处就能望见路灯灯泡四周晃动的细小黑影,偶尔在灯柱上撞出啪啪的轻响,全是扑火的小虫。
头顶夜空中亮起几颗星子,犹如几点银钉钉入天幕,一轮明月也爬上山头,洒下冷白的清辉。
扑面的微风少了白日里的温度,似水般清凉,轻轻拂过耳畔。
耳边有不知名的夏虫啼鸣,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咕呱声,很是响亮。
这样的夜晚很吵闹,却又是那般宁静,丝毫不见都市的喧嚣。
孟园放慢脚步,踏着月色回到家,才进门就不知被谁拉住,“园园回来了!人没事,别报警!”
接着又有一群人围上来,有人拉着她哭,有人摸她手臂胳膊看她如何,有人劝慰叫她不要做傻事。
孟园本来满心复杂,一时都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连连保证自己没想做傻事,只是出门散散心。
既然送了外婆最后一程,又确定外婆下辈子能幸福美满,她自然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
接下来几日便是办丧事,孟园虽是名义上的外孙,实际却是被当做女儿养大的,事情实在不少,每日哭丧待客、奉香摔盆,最后还要送老人去附近的殡仪馆火化,再迎回家葬入附近的墓地,一番流程下来,再歇下来时已是三天后。
第四天,送葬的亲戚客人也都离去了,便只剩下家里人。
这天夜里,一大家人围坐在餐桌边,一边吃着前一天酒席的剩菜,一边交谈。
穿越异世五百年,漫长的时光早已模糊了旧人的模样,刚回来时,孟园甚至都认不出他们是谁,经过几天相处,才渐渐回忆起一些往事。
孟家大姑嫁在外地,来回高铁都要坐四五个小时,这回带着姑父一起回来,她生了两个儿子,都二十多岁在上班,却都没有来。
孟小姑嫁在县城里,生了一儿一女,大女儿正在读大学,不方便回来,小儿子正在县城读高中,这会儿便坐在桌上。
孟二叔是孟老太唯一的儿子,在县城买了房子,工作是跑货车,他只有一个老来子,今年才十三岁。
孟园跟几位长辈的关系算不上多亲近。
当年外婆将她捡回家时,几个子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老太太那会五十多快六十,再过些年就老了,这孩子捡回来以后怕不是要他们养,考虑到这点,当时几人都不同意孟老太养孟园。
孟老太执意要养,又说绝不麻烦他们,此后许多年果然如此,老太太一个人带着孟园住在老屋,平日吃喝都靠自己,真没要过他们一分钱。
孟园也争气,努力学习年年拿奖学金,倒也那么过下来了。
反倒是孟老太的几个子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随着孟园渐渐长大,时常也会拎着礼物来看望她与老人,逢年过节给个几百块钱红包,但也仅止于此了。
小姑与二叔对视一眼,忽而开口问孟园:“园园啊,你从海都来应该请了假吧?请了几天,什么时候回去啊?”
孟园道:“没请假。”
“没请假?”
孟园从碗里抬头,淡笑道:“我辞职了。”
几个长辈闻言,全都脸色一变。
“怎么辞职了呢?那么好的工作,还是在国际化大城市呢!”
“园园,你辞职了以后打算去哪?”
“总不能留在家里吧!老家可没什么好工作,再说了你学历高,千万不能留在这种没前途的小地方!那不是埋没了人才吗!”
看着几人焦急的神情,孟园微微一笑。
她当然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她要争老屋这块宅基地吧?
老屋就在县城郊区,这几年城市化发展又快,孟家人觉得这块地也许过几年会被划进城市建设中去,到时候能赔一大笔钱。
宅基地是老太太的,户口本上孟园登记的身份是老太太女儿,自然也有一份继承权。
长辈都在劝说,小辈则在默默观望,孟园仍然觉得有趣,并不为此恼怒。
短短几分钟,她听了许多话,觉得几人的嘴巴都要说干,才轻笑道:“我不留在老家。”
“那你去哪?”
孟园面上仍旧挂着那淡淡的浅笑,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去外边转转,看看风景吧。”
“全国旅游吗?”小姑家的小表弟兴致勃勃地问。
孟园:“可以这么说。”
“旅游完了呢?还回家吗?”小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孟园好脾气地答:“旅途中若是遇到合适的地方,大概就会定居下来。”
听她这么说,几个长辈这才放过她。
一顿饭很快吃完,众人各自散去。
今夜正是满月,玉盘高悬,月光如银练般铺满大地。
孟园瞧了瞧夜色,去堂屋拿了三根红箸香,转身出门,穿过细细长长的田间小径,朝着榕树下孤零零的城隍庙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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