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平波之下藏惊涛13

几乎是第一次,段仲然的瞳孔中出现了一种叫做“恐惧”的神情,这种神情至少十余年都未曾出现在他的脸上。

即便是面对身形比自己威猛、灵力比自己高强的对手,他也从未怕过,只要他们兄弟三人同在,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淌得。

可此时此刻,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少年模样,但他带着审判和睥睨之意的双眸几乎要将他的内里全然看透。

这种恐惧的来源,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是孤狼在面对狼王时不自觉垂下的代表骄傲与尊严的尾巴。

慕远歌:“**弥天多行不义,早知今日可悔当初?”

漫天的灵力呈现五彩之色,汹涌如天河倒流,冲击着段氏三兄弟的四肢百骸,处在下位的段伯然和段季然四肢剧烈的抖动着,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跪折在地。

腥臭的血液从段仲然口中接连不断的喷涌而出,他瞪大了流出血泪的眼睛吼道:“哈哈哈哈,慕远歌!非我不想,实我不能!你有如此力量,云顶绝容不下你!你的下场定比我惨百倍千倍!我三兄弟即便化作厉鬼也会等着看你坠入无边炼狱!”

“砰——!”

段氏兄弟的肉身再也承受不住疯狂涌入的灵力,顷刻间爆裂为齑粉。

慕远歌微微扬起下颌,“坠入无边炼狱?你大概不知道,那地方十二年前我便去过一次,其实里面也不怎么样。”

段氏兄弟腥臭的毒血喷射到周遭的树林之上,树干坏死、树叶枯萎。连带着碎裂的血沫,几乎将方圆几里的空气都渲染成乌红之色。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慕远歌不忘以赤双琲之力将慕竹护住,而后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喷出一口鲜血,他身子一个踉跄单膝着地。

“终究是有些勉强了……”

屠灵大阵看似是防御阵法,实际却是借天地之力而成的杀阵。以他此刻橙阶的灵力,强行催动赤双琲完成此阵本就是铤而走险,亦多亏段氏兄弟的极限比他自身的极限先一步到达,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慕远歌止不住的咳嗽着,以袖袍将嘴角的鲜血抹净,再抬起头时,面色已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他能明显感觉到胸口的憋闷和心脏的抽搐,而丹田之内“天逆”的锁链如同勒马的缰绳一般,不容置疑、不容挣脱的反向收紧。

“咳咳……”慕远歌攥紧胸口的衣衫,体内的两股力量在奋力角逐,灵力相互撕扯间,冷汗便顺着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就在这时,一道破空而来的声音呼啸而至,慕远歌“呼呼”的喘着粗气,他蹙眉抬头,却见一道黑影停在眼前。

他费力的辨认着来人的气息,不想竟是在胡员外府上遇到的盗玉贼。

慕远歌提起一口气,道:“你来干什么?”

不知为何,他总对这盗玉贼无法提起戒备之心,即便是在自己最虚弱的时候,盗玉贼的靠近也不会令他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黑影的袍子在风中轻轻拂动,他一把将身后的包袱扯了下来,抓住两个对角,将里面的东西悉数倾倒出来。

借着微弱的朝阳,慕远歌隐约瞧见各式各样、颜色瑰丽的宝玉,如同不要钱一般跌落在脚边。

瞧这数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每一件拿出去,都是足以名扬一方的镇宅之宝。

慕远歌将头倚靠在树干上,卸了力气,道:“我现在很累,没空陪你玩这种集玉游戏。”

黑影闻言似乎有些焦急,他半蹲在慕远歌面前,抬手想要触摸,却被慕远歌下意识的挡下。

“你到底是谁?为何一再的将这些玉器给我?”

黑影的唇瓣有些僵硬的抖动着,他努力控制着口型,试图发出声音,挣扎了半天,只蹦出一个字:“球……”

慕远歌蹙眉:“什么?”

黑影的下颌抖的更厉害了,常人可以轻易操控的唇齿,于他而言似乎是比登天还要更难的事情。

终于,他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一般,一字一顿的开口道:“球……九……玉……给……你……”

慕远歌:“你是中了什么毒所以无法言语吗?若你信我,我可以帮你诊治。”

黑影闻言缓慢的摇头,宽大的衣帽将他的脸几乎全部遮挡,嘴角的肌肉不自然的抽动,只是重复道:“九……九……玉……给……你……”

他慌乱的指着散落一地的玉石,使劲儿的向慕远歌推去,不断喊着:“给你……都……给……你……小……九……”

小九!

慕远歌如遭雷击一般怔在原处,瞳孔在眼眶中不自觉的颤抖着,他木讷的盯着黑影的唇瓣,这弧形与轮廓与记忆深处那道英姿飒爽的人影逐渐重叠。

那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风华少年,那个先天九阳、慕氏骄子的意气少年,那个温暖和煦、仗剑天涯的翩翩少年。

这世间,唯有那个少年,会唤他一声:小九。

只因在慕家,那个少年排行第二,而他排行第九。

慕远歌看着满地琳琅的宝玉,内心深处的记忆如同尘封的卷轴被微风吹拂尽表面的浮土,恍然间,似乎回到了宣朝六十三年,那一年,他刚满十二岁要去参加审元礼。

执礼之人正是慕擎天座下第一参首蔚成峰,硕大的寰殿主殿内,他就站在中央,所有崇华山内今年满十二岁的世家子弟,皆排着长队等待迎接他的审视。

“阳息六成,下等。”

“阳息七成,中等。”

“阳息六成,下等。”

排在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去,他们手中会被分发用于区分等级的牌子,下等为铜牌,中等为银牌,上等为金牌。

阳息九成的人又被称为先天九阳,这种人可是说是万中无一,阳息八成者亦是罕见,但足以被认定为上等,这个等级的人将有机会拜入三岭的领主门下成为亲传弟子,只要拥有慧根、勤勉修炼,假以时日便有机会触碰橙阶。

阳息七成者为中等,这个等级的人有机会拜入四峰的领主门下,凭个人机缘,便有万分之一的人有机会触及黄阶。

而阳息六成者为下等,这个等级最后会被分流到三岭四峰,终其一生也许最多触及绿阶。

终于轮到慕远歌了,他深呼吸着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紧张,可攥紧的小手心中早已沁满了汗水。

自他记事起,便从没有见过父亲的真容。

他们母子如同被慕家遗忘在角落一般,所有盛大的典礼和宴席也从不需要他们出面,慕擎天更是从未踏入过阿娘的寝室半步。

若非他今年年满十二岁,这场审元礼也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慕远歌的视线透过蔚成峰的袖袍空隙看向高台之上,那个剑眉虎目、锦貂加身的男人,他刚毅的目光似乎是注意到那道稚嫩的视线,便随意的将眸光投射过来。

对视的瞬间,慕远歌难以描述那种紧张、无措、期盼又害怕的感觉,他慌乱的垂下眸子,任凭蔚成峰的大手在他头上缓缓注入审判的灵力。

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吗?他远远的坐在那里,像一个冷漠的雕塑般威严又疏离。

慕远歌咬着牙关,默默祈祷着一个好的结果,整整十二年的冷落和无视,他太需要此刻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了。

蔚成峰缓缓的将手收回,慕远歌颤抖的将手掌摊开并拢举过头顶,等了片刻,手心里并没有落下任何牌子。

他疑惑的抬头,却发现高台上的人早已不知在何时拂袖而去,面前的蔚成峰摇摇头道:“先天阴阳平衡,终身无法进修,你回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将蓄势待发的雏鹰凭空削去羽翼般,狠狠推入深渊。

慕远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般麻木而茫然,周遭的目光如同利箭,将他射的千疮百孔。

那种绝望,是再没有任何机会可以翻身的无力。

是象征着倔强和尊严的锋芒,被残忍的现实一点点打磨掉所有棱角的悲凉。

回水月轩的路就在脚下,可每一步都让他觉得异常沉重。周遭人的窃窃私语仿佛在对他耳语一般,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击在心门。

“听说了吗?世家之首的慕家竟然出了一个毫无修炼天赋的废柴。”

“怎么能没听说呢,这么大的事儿,仙首气的都没看完后续的审元礼就离开了。”

“厨房那边传来消息,今后不用再给水月轩配饭了。”

“哦?他们那边本来吃的就是最下等的饭食,这是要让他们自生自灭?”

“不知道,说是仙首的意思,今后水月轩那边应当是和慕氏家族没什么关系了。”

“这就惨喽,慕氏若将他们逐出家门,这娘俩没有衣食来源,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呦。”

“何止啊,所有跟慕氏结怨又惹不起慕氏的人,不就有了最好的两个活靶子吗?”

“咎由自取!当年费尽心思爬上仙首的床,不就是指望慕远歌此次审元礼可以拔得头筹。”

“哼,那她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不仅不是头筹,还落得个倒数第一,不不不,是连排位的资格都没有!”

“哈哈哈哈……也是开眼了,我自上云顶以来,还没见过阴阳平衡的废物呢,若不是生在仙门世家,他这等资质怎配上云顶亲受蔚公审元!”

刺耳的指点声交织不停,这些话平日里不知听了千次万次,慕远歌闷着头向前走,不知不觉间竟不知何时偏离方向,走到了一处断崖。

脚下的碎石滚落流云,不过是留下一道浅浅的漏洞,而后便被后继的云朵掩埋,如同从未遗落过任何痕迹一般。

“你若真想跳下去,便不再是我认识的小九。”

慕远歌回头,却见慕远珩一脸严肃的立在身后。

慕远歌自嘲的一笑,“我跳下去,除了阿娘和你,这云顶之上不会有第三人发现。”

慕远珩:“你可知秋雨姨现在就跪在寰殿门口?你怎么忍心抛下她。”

慕远歌一怔:“阿娘为何要跪?!”

在他的记忆中,姜秋雨的果敢与见识远超一般女子,即便这些年受尽冷落和白眼,她也从未想过向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低头乞求。

慕远珩:“她在向父亲求一个恩典,她想带你去淮峰,从此远离崇华山的纷争。”

“说到底,还是我没用!”慕远歌垂下头,眼泪在眼眶中疯狂打转,他余光看着慕远珩腰间的鸢尾花赤玉,自责和羞愧涌上心尖,他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慕远珩上前拽住他的拳头,“小九……不必太过在意审元礼的结果。”

慕远歌用袖袍胡乱擦抹了一把面颊上的泪水,别过头道:“谁在意了,不就是不能成为修者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看中那些好看的佩玉罢了。”

慕远珩知道这是少年最后的逞强,却并未拆穿他,“你若喜欢,我便搜寻天下的名玉送你做礼物,可好?”

慕远歌:“不要,我就不信了,这天底下难道没有一条凡者也能走通的修炼之道?所谓约定俗成的、有史以来的、众人公认的,就都是唯一的,都是对的吗?”

慕远珩:“自然不是。”

慕远歌:“为什么凡者不配伟大?不能当英雄?这天底下能做好事的难道只有修者吗?”

慕远珩笑道:“自然也不是。”

慕远歌:“哥,总有一天我会做一个像你一样的侠者,你做修侠,我就做凡侠,我们双侠合璧,踏遍这世间的不平之路!”

慕远珩宠溺道:“好。”

慕远歌:“拉钩!”

慕远珩:“拉钩。”

……

刺目的阳光映在噙满泪水的瞳孔上,慕远歌看着眼前不断将美玉推向自己的人,声音颤抖道:“哥……”

黑影的身形明显一顿,他僵硬的双手停下动作,突然抱住额角,发出一阵痛苦的咆哮。

慕远歌焦急道:“哥,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自黑影身后陡然射来,黑影下意识的回手攥住,利刃刀锋在他手中摩擦出刺耳的剔骨声,乌黑腥臭的血液腐蚀掉灵力的外壳,露出兵刃的原本模样。

一尺见长,三面血槽,竟是永夜!

凤倾澄飞跃而至,冰冷的声音先一步传来,“动他者,死。”

慕远歌急忙道:“阿澄住手!”

黑影似是也认出了短刃,他将永夜向后回旋射出,而后便化作一道残影遁入密林之中。

慕远歌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凤倾澄收回永夜落在他身侧,抬手将自身灵力注入他体内。

慕远歌:“咳咳,阿澄,他是我二哥!你快去追上他,务必拦他回来!”

凤倾澄眉头微蹙,“此刻你的安危最为重要。”

慕远歌:“不必管我!咳咳……咳咳咳……”

体内对冲的力量因情绪剧烈的波动而翻腾的更加迅猛,慕远歌顿觉眼前一黑,晕厥在凤倾澄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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