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旦甫一说话,来人方才话里隐隐约约的绵里藏针顿时消解,笑着看向郑旦,“果然是标致极了的美人。”
纵使她算是示好了,但这来得突然的示好并没能让郑旦觉得有多少如释重负。郑旦曾经活过大半生,即使不刻意去记忆什么人,但倘若见多了,也终究是能记下来一些的。
站在院门那边的女子
来人并没有自报家门,郑旦却记得她的名字。
曼娘。
她的人如同她这个名字一般,总能使人想起柔弱地倚在树边的藤蔓,哪怕是稍偏于艳丽的容貌,也无法让人生出恶感——倘若郑旦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夫差后宫之中美人众多,在她记忆中有名有姓者虽多,但能给她这样深刻的印象的人,却实在少有。她前世的前半生,倘若始终是在厌恶抵触西施,那么后半生,便是深处于憎恶曼娘的泥潭之中了。
西施固然是美人,轻易能够得到夫差的怜惜,但郑旦若有心,那么她至少可以为自己在夫差面前赚得一亩三分地。郑旦并不是个不容易被满足的女子,哪怕是让夫差对她稍有半分怜爱,她也不至于后来在吴宫过得那样凄凉。
如果非要郑旦选择一个女子,称赞其聪慧,那么唯有曼娘当得起这个称许。
郑旦初入吴宫之前,即使对夫差有那么一丝怦然心动,可她却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而曼娘的出现,却让她彻底偏离了原本为自己规划好的路线。
她本来只需要将那一丝不足挂齿的心动藏在心底,然后做自己的事情,曼娘的出现,却让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为了不择手段地捕捉到夫差半分注意,忘记了自己初衷的人。
在她被冷落以后细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非是个例。直到吴国破灭,树倒猢狲散以前,能在曼娘有意无意的引导中不受影响,仍能获得夫差宠爱关注的,也唯有西施一人而已。
是以郑旦自看见曼娘的第一眼起,就有意无意地带上了三分警惕,以至于连说话都带了些刺生生的味道,“夫人怎么不回礼呢?”
“喏,这不是忘了,”听见郑旦不大礼貌的话,曼娘也没太过纠结,顺着她的话回了一礼,才像是看见了在郑旦身后的西施,“我道这位妹妹已经是芳姿天成了,没料想还有个更标致的。”
郑旦勾了勾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她,“在我面前就说她更标致,且不怕我生气?”
虽然这样说着,郑旦仍是把在屋里的西施让了出来,却有意无意地隔开了曼娘与西施。
曼娘对郑旦这貌似刻意的为难并没放在心上,反而脸上笑意更甚,“妹妹这不是比曼娘更标致一些么?”
从进门开始,曼娘便没自报家门,却在这时候顺口便引出了自己名姓,还特意熟稔地唤她们“妹妹”。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让郑旦忍不住就想到她的话术,不自觉地更加了一分警惕,说得话也越发不客气,“谁教美人非要和我比来着?”
真要说起来,西施与曼娘其实姿态仪容有那么些相似。只不过西施不好傅粉描眉,是以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素,亏有清丽容颜撑着,不至于太过寡淡;而曼娘虽然也看似柔柔弱弱,却因为眉目间不经意露出来的艳色,总叫人生出些不大协调之感。
倘若一个女子有了一些阅历,那么她轻易便能看得出来对面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是以郑旦对曼娘这种刻意装出的柔弱感,不自觉地有些鄙夷。警惕与鄙夷叠加到一起,她对曼娘实在难摆出什么好脸色。
曼娘却似乎并没有觉得太被冒犯,竟似毫不在乎她的态度一般,“是我眼拙。”
郑旦便就着她这句话笑了笑,没了再接话的意思。前世郑旦便知道,这一世也在被教习歌舞的时候告知过,自勾郚美人故去以后,现今吴宫之中并没有王后,是以后宫三千,并没有什么真正能主事说话的人。是以她们只要不招惹了吴王的厌恶,后宫中并不需要太过于顾忌什么人。
至于背后暗藏的手段,就郑旦对曼娘的所知而言,即使她不得罪曼娘,恐怕也不会被落下,那又何必去特意做出什么奉承模样。带着这样心思,郑旦看起来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曼娘对她有意表现出来的冷淡却似毫无察觉一般,走前两步,伸手去挽郑旦的手,“前几日里听说大王将几位越国来的妹妹收了进来,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美貌,这才是终于见到了!”
郑旦却对曼娘做出来的亲密姿态不甚领情,把手她的手里轻轻一带,脱了出来,脸上倒是还挂着算不上敌意的笑,却明明白白地表示了拒绝,“那美人既然看到了,便打道回去吧。”
郑旦的拒绝表现得这样明显,哪怕是曼娘如何大度,也不免稍稍垮下了脸,强撑着眼看着便要挂不住的假笑,“妹妹何必要特意做出这般生疏姿态?”
“不是特意做出来的,”郑旦对她这话表示不赞同,淡淡开口,“本来你我就只是才见过一面的交情,你这样伸手过来就要挽我的手,我才要觉得奇怪。”
郑旦每说一句话,都会让气氛更尴尬一分。曼娘像是终于发觉了郑旦对她的过度排斥,转而向西施说话,“这位妹妹,实在生得俊俏,那位不大想与我说话,你不会也想……”
西施自然不会,但表情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愿意,“哪里的事儿,只是郑旦姐姐怕生,您别怪罪。”
西施虽然向来内向,却从来不会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见郑旦这样抗拒神色,只好主动提出要曼娘到姑苏台那边做客,“郑旦姐姐这边想必还有别的事项,美人介不介意同我换个所在叙说叙说?”
有人递了台阶,曼娘自然求之不得,忙顺着台阶走了下来,“那便辛苦妹妹。”
郑旦对她们这番行为没加阻止,说声“送客”便又回到了自个儿屋里,走到床榻边缘坐下,眼见着西施引着曼娘出去了,才呼出一口气,不觉自己竟然浑身有些发抖。
她对曼娘太过警惕,以至于都几乎忘了西施,在她全心戒备的时候,西施已经主动引曼娘到她所住的姑苏台。虽然有几分替她解围的意思在,郑旦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那两个婢子是桂姬先赶了回来,见郑旦坐在床榻上发抖,极有眼力见地走到她身后为她揉了两把肩,“美人这气性未免太大,以后要吃亏的。”
郑旦没想到桂姬一个小小丫头会同她这么说话,眉梢一扬,颇觉有趣的样子,“怎么,你是要管教我不成?”
“哪里敢,”桂姬手头的动作停了一下,又马上续着力道接着替她揉肩,“只是美人这用话刺人做得太明显,奴婢不提醒,以后您受了什么苦,大王难免会怪罪奴婢。”
郑旦嗤笑,“大王好好的怪罪你做什么,难不成我出了什么事儿,能严重到这种地步?”
“可不是,”桂姬像是轻声笑了一声,“您可是入了大王眼里的人。”
“哟,”郑旦做出一副颇为惊奇的模样,拍拍桂姬的手示意她停下,“怎么,不妨说说?”
桂姬却不说话了,用眼睛瞄着门外,急忙地施礼。一道郑旦听起来颇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想知道,怎么不亲自来问我?”
郑旦蓦然抬眼,夫差就那样站在她的门口,眼中带着笑意,“毕竟然想得到来问我。”
这句里没用“寡人”,反是如同平民一般用“我”自称,像是刻意要拉近与她的距离似的。郑旦微微一怔,不自觉地就想起方才的曼娘,也是刻意要套近乎的语句,不自觉生出些不自在。
这股不自在催着她像是床榻上被洒了钉子一般弹了起来,郑旦垂下眉眼不去直视夫差,“大王。”
她这一声“大王”出口,就觉得他周身的空气乍地冷了下来。但夫差没因为自己莫名下降的心情去迁怒郑旦,虽然语气有些冷,但还是伸手虚扶她一下,“起吧。”
得了应允,郑旦起来,却不知道应当同他说什么了。满打满算,她至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真正见过夫差,本来以为自己心中对他存有爱慕,这会在一块儿相顾无言,却只剩下了尴尬。
夫差却也没有主动打破这片寂静的模样,郑旦只能稍稍撇开了眼睛,用余光悄悄去看夫差。
夫差长了一张阴柔的脸,不刻意区分的时候有些雌雄莫辨之感,再加上他此时不说话,只是眸光柔和地看着郑旦,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似的,竟然让郑旦有些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就这样盯了她好一阵子,夫差才终于看够了一般,突然伸手扯了一把她的胳膊,不容抗拒地把她搂进自己怀中。郑旦听见他深长的呼吸声,像是浅浅地叹息了一声,“我终于是又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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