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

眼前一片漆黑，键盘的敲击声和很多人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情况，耳边的声音又一转换。

成群结队的谩骂指责；紧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刺啦声；还有一声几近破音的——

“柏生！”

宋柏生猛的回神，他呼吸尚未平复，一呼一吸间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做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噩梦。

***

“宋柏生，”名字突然被叫到，宋柏生浑身一激灵，视线落在面前坐在老板椅里的中年男人，“你给战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现在还敢走神？”

熟悉的话术像雨点似的打在宋柏生身上，他一下子没缓过劲，余惊未了又带着些懵懂的视线落在中年男人——wm的战队经理身上。

“来来来，”经理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语气十分不友好，“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宋柏生下意识回答。

“你，你！”经理站了起来，他一说一个字就离宋柏生近一些，到最后，那根短胖的食指抵在宋柏生胸口，劲很大，“你什么你，你还真想说？假赛，你小子真牛啊，你小子真牛啊，第一次上场就给我整这一出？”

宋柏生被他指得后退了一步。

他还没弄清楚状况。

但是这一幕他很熟悉。

这应该是经历过一年青训后，因为首发闹肚子，他第一次上场参加比赛。

那时的舞台很大，四处都是暗的，他却能看到台下各式各样发着光的灯牌。

很多，很亮。

尽管没有一个灯牌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宋柏生也依旧满腔热血沸腾。他满脑子都是第一次比赛一定要好好发挥，一定要向管理层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并不比那个老板家的儿子差。

可比赛输了。

宋柏生还没反应过来，一场bo3没打到第三局，草草结束了。他甚至觉得那柔软舒适的座位都没被自己捂热，就直愣愣地跟着队友站起身，直愣愣地去和对手握手。

然后……

然后……

然后联盟的人把他带走，给他扣上了一个“打假赛”的帽子。

禁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比那更可怕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

后来的时间他过得过于灰暗，几乎断掉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成了一只窝在出租屋中，把自己裹成了一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蚕。

宋柏生不愿意过多回想，只是在不久之后……大概两个月后？

他记得那天太阳很好，但是家里的存粮没了。他不想麻烦别人，就在自我封闭了几个月后出门觅食，却没想遇到了一辆失控的大客车……

以前和青训的小男生们一起讨论过，如果被车撞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宋柏生当时说：“这还用想吗，肯定很疼啊。”

但好像，并不疼。

身体飞起的那一刻是轻飘飘的，像是漂浮在空中。落地的一瞬间，又像是沉入水中——

让宋柏生没由来的感到放松。

***

宋柏生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打假赛”的帽子是哪来的，就像他还没搞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回到了被禁赛后。

“我……”宋柏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没打假赛”？

这句话，宋柏生已经不知道自己说过多少遍了。

他话头又一次哽住，却听经理继续道：“宋柏生，你和wine同时参加青训，你怎么就一点比不上人家？”

听见熟悉的游戏id，宋柏生睫毛一颤，下意识抬起头，却见那根食指从他胸口移到了额前。眼见着那根手指即将杵到自己额间，宋柏生下意识闭上了眼。下一秒，却觉得有人从身后拉了他一把。

肩膀被身后的人用胳膊环住，后背靠在对方胸膛上，浅淡却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他鼻尖。

宋柏生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像是被人用一只胳膊环在怀里。

他没有在意经理诧异的表情，转头去看身后的人——

男生呼吸有些急促，紧贴的胸膛下不断传出心脏砰砰的跳动。从宋柏生的角度看，那人额角还有渗出的几滴汗水，顺着他优越的下颚线滑下，最后不知所踪。

宋柏生张了张嘴：“……秦壬？”

秦壬看了他一眼。

他低着头，屋内暖色的白炽灯没能照到他的眼睛。此刻，他的眸子隐藏在黑暗之中，其中的情绪让宋柏生难以捉摸。

他有些不确定的又喊了一声：“秦壬？”

听见对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宋柏生才缓缓松了口气，去看面色十分不好的经理。

“wine，你怎么回来了？”经理眉头紧锁，视线飘忽片刻，最后落在秦壬紧扶着宋柏生肩头的手上，“老板不是找你吗，你们谈完了？”

秦壬终于把视线从宋柏生身上移开，不带什么情绪地看向经理。宋柏生感觉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头顶响起很久没仔细听过的声音。

“……转会期快到了吧？”秦壬没有正面回答经理的问题。

转会期是选手合约期到后，可以在各赛区各战队之间，自由活动的一段时间。一般都在每年的4、5月和11、12月。

电竞这一行业最近风头正盛，不少大老板都想来分一杯羹，近几年也出现了很多的商圈人物，搞出来一些“粗看做慈善，细看搅混水”的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战队——他们现在所在的wm就是。

这还是宋柏生死过一次后得出来的结论。

转会这种事在现在追求实力的电竞圈很常见，但是秦壬说出这句话之后，办公室内的空气还是凝滞了一瞬间。

“秦壬，你认真的？”经理眉头紧锁，几乎是咬牙问出这句话。

宋柏生的震惊不比经理少。他来不及思考自己如今的处境，几乎是急切地转头去看秦壬，但宋柏生还是没能说出自己的疑惑。

因为他发现，秦壬这个人有点不对劲。

只见秦壬已经没了刚刚呼吸急促的样子，他面色如常，用没什么语调的声音说：“认真什么？不好意思，在我看来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他顿了顿，继续说：“毕竟一周后，我的合同就到期了吧？”

这话说的甚至有些绝情了，宋柏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后脑勺，满脑子都是——什么情况，秦壬为什么要怎么说？wm是砍了他老婆还是卖了他儿子？

但宋柏生没能细想，他甚至没心情去看经理那一脸吃了屎的表情，急切地抓住身旁人的衣摆：“不是，你说什么啊？”

wm虽然是个外行人凑热闹的产物，在圈内并没有什么多好的名声，但他们给秦壬开出的条件却是少见的。

如今厉害的选手太多，秦壬就算是再怎么天资聪颖，面对那些真正的豪门战队，也只是个才打了不到一个赛季，止步于春季赛八强的毛头小子。

“秦壬，你……”宋柏生比经理还急，可还没等他再开口劝上几句，秦壬温热的手住他的手腕，轻轻攥了一下。

安慰。

宋柏生脑子里冒出来这个词。

“wine，你想清楚了？你以为你出了wm，还能坐在这个首发位置？你以为wm给你开的条件，其他战队能开出来？！”经理颇有些气急败坏了，“你以为除了wm，还有谁把你当个角色？”

宋柏生一下子就恼了。

说实话，他对秦壬是有些愧疚的。

秦壬和他一起长大，明明是个遵规守纪的性子，却为了他做了很多“叛逆”事。宋柏生自然知道这些，所以他完全不能接受别人对秦壬的任何冷嘲热讽。

以前是，现在更是。

他瞬间忘了秦壬刚刚说的话，转过头瞪着经理，大有要为了秦壬大骂一通的打算。不过秦壬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好像知道宋柏生要干什么似得，手上使劲，又把在他身前跟个护主小狗似得人拉了回来。

他抬头去看，却见秦壬对着他，眉眼微弯，笑了笑。那样温柔的笑容又和以往别无二致，让宋柏生刚刚还炸毛的小心脏一下子像被人呼噜顺了一把，顿时平静下来。

他们的小动作被看在眼里，经理绿豆般的眼睛转了转，估计是弄明白了了什么：“还是说，你是想跟你这......好朋友一起？”他说到这自己笑了起来，“wine，你不应该是这样没目标的人吧？”

“目标？”秦壬低头笑了一下，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在这种俱乐部，本来就没什么目标可谈。

“不用这样，其实你们也猜到了吧？新的盗贼前几天也住进来了，什么替补也不过是缓兵之计。这种事没必要瞒着我，我会和他交接好的，”秦壬垂眸看了一眼经理预备举起的手指，淡淡开口，“我们还有训练，就不多留了......麻烦提前准备一下合同吧。”

话音刚落，他没再等经理的回答，拽着思绪乱飘的宋柏生离开。

宋柏生没有反抗，或者说他根本没来得及反抗，他甚至现在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

他这是……重生了？

重生这种东西，宋柏生以前不是没接触过。他作为一个实打实的网瘾少年，除了自闭断网的那几个月，几乎每天都在互联网的海洋里畅游。重生题材的小说他自然是看过不少，只是这种不符合世界常理的事，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

难道是老天爷看他太可怜，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但是如今的他，其实......

“宋柏生。”

是秦壬。

宋柏生眨了眨眼，抬起头：“嗯。”

他们很久没见过面了。

或许说，是他很久没和秦壬见过面了。

男生个子很高，比宋柏生高出半个头。他眉眼清冽，一般网瘾少年都会有的弓背驼腰近视问题他都没有，身形挺直，模样清爽，像是从那个青春校园剧里扒出来的男主。

此刻，宋柏生直直与他对视，从对方浅棕色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扭曲的，弯折的自己。

宋柏生眸子一凝，下意识移开视线，却被人一把抱住。

他更傻了，两只手束手无措的悬在空中，鼻子被迫埋在秦壬肩颈，嗅着他身上香草沐浴露的味道。

大脑短路，就连说话也变得不自在起来：“秦，秦，秦壬？”

秦壬并不是个会表达情绪的人——这是宋柏生把秦壬介绍给别人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他三岁的时候，在小区的沙池里和秦壬相遇，之后便一直没分开过。

但秦壬并不是那种高冷的人，他其实很温柔。为人和善，谦逊有礼。但那副温柔上，好像总在隐藏着些什么……一种疏远和边界感。

宋柏生也是用了一年多，才逐渐敢以“秦壬最好的哥们”自称。

所以尽管过了十二年，他有时候，还是看不明白秦壬这个人。

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