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背叛

昏昏沉沉中,时冕看到了自己。

二十年后的自己。

一身银曜军服破破烂烂,血污得看不清面貌,满身疲惫风尘。

灰发没像平日那样扎成小辫,而是乱糟糟地披散着,一绺一绺贴在后颈。

因为沿途杀了太多怪物,他持匕的手腕都在轻微颤抖。露出的皮肤伤痕累累,更严重的伤势经过草率包扎,勉强止住了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浓重的腥锈气息。

很难想象人的生命竟然顽强到这种程度,浑身找不出半块好肉,还能自如地行动。

但他眼里看不出一丝动摇,漆黑瞳仁死水般平静,步履不停,笔直地走出隧道,穿过广场,拨开枯树。

赤色木枝犹如无数双干瘪的手,捧出一道梦魇般的身影。

赤足,单衣,银发。

背对着他站在血湖边缘,凝视那涟漪不断、宛如深渊的湖面,发丝长长地流泻下来,如同凝结于风中的寒雾。

找到了。

一瞬间,无数念头岩浆般汹涌翻滚。

时冕森冷无比地咬出那个名字:

“路斐尔……”

背影一顿,转过头来。

较常人略显苍白的脸,绯红清透的眼眸,精致面容没有一丝表情。

荣光之月,人如其名,皮囊完美得令人心动。

不知多少人曾被这副外表迷惑,包括他。

而现在,高悬天边的月亮不再皎洁无暇,路斐尔的形象不比他好到哪儿去,同样满身狼藉、遍体鳞伤。

这是自然,他的目光一路下滑,定格在路斐尔脚踝处碍眼的笨重镣铐上。

——抑制枷锁,联盟专门用来关押危险嫌犯的刑具。

被它铐住,能力十不存一,即便是路斐尔,戴着它从最高监狱出逃,也没那么容易。更别说他这张脸无人不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过去追随他、仰慕他、视他为神明的家伙恨不得生啖其肉,和过街老鼠也没两样。

然而,就算沦落到如此地步,这个人依旧高高在上,脊背没有一丝弯折。

真是好有骨气。

对上路斐尔探来的双眼,他忍不住扯出一个讽刺的笑,笑意未达眼底。

“时冕?”

清澈而疏离的嗓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语气里明显的疑惑和惊讶,不复从前的古井无波。

时冕朝路斐尔走去。

“你果然在这儿,该高兴我比想象中更了解你一点吗?”

边走,他边玩闹似的转动匕首,再亲切不过地寒暄道,“听说你从最高监狱逃出去了,不知所踪,我就猜你会在这里……你还真是很喜欢这个鬼地方。”

路斐尔沉默着,似乎明白了眼前之人的来意,眼眸一点点灰败下去。

“你也是来杀我的?”他问。

“听上去是个好主意。”时冕眯了眯眼,视线在那副脚铐上勾了一下,“现在的你可不是我的对手,能两回收下荣光之月的第一次,我也算联盟独一份了吧。”

他轻浮的笑话让路斐尔的困惑越来越重。

“时冕,你……”

“闭嘴。”

路斐尔闭嘴了,因为贪狼的刀尖已经指到跟前,“腾”地燃起熊熊火焰。

冰蓝火光映亮时冕黢黑的眼,杀机毕露。

“我不介意亲手送你上路,如果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的话。”

笑意消失,他神色阴沉,一字一顿,“告诉我——为什么要投降?”

路斐尔一怔。

无视面前威胁意味极重的匕首,他仰起脸,只盯着时冕的眼睛:

“你……还愿意听我解释?”

“你可别误会。”

时冕冷声说,“我痛恨你到现在就想杀了你,会来这里,不是因为对你还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而是因为我这个人,从来都只相信自己。”

自己看到的,自己听到的,自己感受到的。

那才是真实。

“虽然我们当初闹得不太愉快,但说到底,都只是私情。”时冕深吸口气,他被许多人指着鼻子骂过嚣张、狂妄,但这一刻,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他的确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狂妄了。

狂妄就狂妄吧。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路斐尔,我认识你十年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像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除非是我太蠢,从来没看清过你。所以……”

时冕又往前走了一步,匕首也随之靠近。

“你只有一句话的时间,说服我不杀你。”

雪亮刃面倒映出那双鲜红眼瞳,说是枯木逢春也不为过,骤然有了光彩。

那种光彩让时冕心生厌烦。

“谢谢你。”路斐尔低声,“这就足够了。”

他说着,始终高扬的头颅垂下,弯了弯嘴角。

抿出一个笑。

时冕头一回看见路斐尔笑。

诧异吗?惊艳吗?还是说,他从这个生涩的、小心翼翼的笑容里,察觉到了某种特别的含义?

时冕不知道,只是,那实在不像一个卑劣的叛徒会有的表情。

他明明那样憎恨路斐尔,明明想象过无数次要怎么折磨这个人,怎么一刀一刀割开他的皮肤,让荣光之月痛苦呻.吟、狼狈求饶。他替路斐尔找过无数理由,没有一个能令他满意。血海深仇下,听什么都像谎言。

时冕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会被如此轻易地动摇。

他难以接受,路斐尔说服他甚至不需要谎言,只用一个微笑。

怎样愚蠢的自大狂,才会被仇敌的笑打动?这太荒谬,也太可笑了。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遵从直觉。

匕首在手中消散成光点,仿佛一颗沉重大石从心底挪开。

头晕目眩的脱力感令他身子晃了晃,路斐尔赶忙伸手去扶,但在扶到前,时冕先若无其事地自行站稳了。

满是伤痕的手悬停在半空,两个血人面面相觑。

鬼使神差地,时冕突然握住那只手,在掌心死死攥紧。

“银曜基地没了。”

“嗯。”

“陈叔,周姨,袁瑛姐,阿泽,睿子,我妈……全都死了。”

“……嗯。”

“联盟正在商量向其中一个外星势力投降,寻求庇护。”

“嗯,我知道。”

“但我绝不会同意。”

“……”

时冕眼神灼灼,强烈的憎恨、不甘、愤怒,在瞳孔深处闪烁,通通化作顽石般的坚定。

“我永远不会向那些杀害我家人的入侵者低头,哪怕我死!”

他一时失控,手上用了很大力气,几乎要把路斐尔的骨头捏碎。

但青年眉梢都未动一下,任由他发泄着积蓄至今的情绪。等到时冕平静下来,主动松开手时,路斐尔才开口:

“时冕,你很强。”

“不仅仅是力量,还有你的心。”

他喃喃地说,“你比我强大得多,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路斐尔反握住时冕的手,“塔随时都可能崩塌,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到外面,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好。”

时冕凝视他的几秒,点头同意。

他牵着路斐尔匆匆往回折返,可还没走两步,身后哗啦啦的声响突然一停,路斐尔踉跄地撞在他背上,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没有真的摔倒在地上,因为时冕先一步转身,反应极快地揽住了人。

路斐尔撑住他的手臂,俯身发出一声闷哼,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

时冕皱眉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路斐尔垂下眼,嗓音压抑。

他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可能是碰到了……伤口。”

时冕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两只脚踝被锁链连在一起,刚刚路斐尔大概就是被它绊了一下。

他顿了顿,差点忘了,戴着这玩意儿当然走不快。

灵核还被抑制,伤势无法自愈,难怪路斐尔看上去这么虚弱。

迟疑不过一瞬,时冕召出贪狼:

“别动。”

路斐尔听话地乖乖没动。

时冕半跪下身,琢磨了一下抑制枷锁的结构,最后决定统统砍断了事。就在他挥动匕首的那一刻——

“时冕……”

头顶路斐尔嘶哑地叫了一声,枷锁应声而断。

他的手扶上时冕的肩。

“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的能量风暴在周身卷起,随着那双手沉沉压在肩头。

别说起身,连抬头都做不到。

变故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时冕愣了一下才领会到发生了什么。

他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地调集全身力量与那双手相抗衡,然而为时已晚。

密密麻麻的伤口不断在这种重压下崩裂开来,疼痛、失血,很快令这具本就强弩之末的身躯陷入绝境。

眼前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喉咙涌上大股腥甜。

昏昏沉沉中,时冕听见路斐尔在说话。

“……明白,我马上就杀了他。”

“求您了,别这么做。请原谅我。我会回去的,我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是的——主人。”

那是一种无法想象会出自荣光之月口中的卑微语气,如果不是嗓音天生的淡薄,甚至显得有些谄媚。

时冕单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彻底跪下去,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心寒填满胸口,他不知何来的力气,艰难地一寸寸抬起脖颈。

骨节发出的咯咯响动中,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能瞧见一团虚影。

可他仍不屈地直起腰,然后是背,困兽般激烈地挣扎着,手背青筋鼓起。

虚影似乎被他狰狞的样子吓到,扭过头去,慌忙加重了掌心的力气。

“路、斐、尔!”

血与内脏碎块从嘴角涌出,时冕咬牙,尝到浓烈腥苦,断断续续地发出质问:

“你……骗我?你在……和谁……说话?谁是你的……主人?”

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到了这种地步,没必要再和一个死人浪费口舌。

肩头的手略微使劲,往后轻轻一推,时冕便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仰面栽倒。

伴随“噗通”一声,视野被无穷无尽的血色所吞没。

……

在血湖里融化的感觉并不痛苦,反而像被一团温热的棉花包裹,暖洋洋的。

朦胧间,伤口的疼痛逐渐离他远去,唯有难以言喻的讽刺滞留在心头。

时冕从小就是银曜基地的混世魔王,他的身份、天赋、能力,以及时锐鸣非大事不干涉的放养态度,养成了他无法无天的个性。

在他眼里,就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无论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多疯狂,他都很乐意挑战,即便输了要的是他的命。

宋睿曾多次抗议他走钢丝般的冒险行为,要他稍微收敛点,行事别这么嚣张。时冕却从不放在心上。

有次宋睿实在受不了,跑过来问他:“你有多少把握?靠什么做出的判断?”

时冕想了想,回答:“直觉?”

对他来说,相信自己的直觉是第一准则,既然他觉得能做到,那就可以,过往的无数成功案例就是证据。或许他没有最顶尖的灵核,但这方面的天赋无人能及。

宋睿拗不过他,劝阻无果,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

“迟早有天,你会因为太相信所谓的‘直觉’而栽跟头!”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谁想一语成谶。

时冕的确栽了跟头,还是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

他辜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银曜基地那么多拼死掩护他逃走的人的牺牲。

就好像上天也在嘲笑他:不是认为自己的直觉百分百不会出错吗?当亲身经历过背叛,还能这样笃定吗?究竟要辜负多少人,才肯承认过去的一切都是欺骗是表演,自以为看得透放得下,实际上被骗了个彻底?

路斐尔固然可恶,但他又对得起谁?

时冕无法原谅——无法原谅路斐尔,也无法原谅自己。

是他亲手放走了那个叛徒。

他必须对此负责,哪怕大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片末世降临般的疮痍,哪怕谁也不会理解他的仇恨,视他丧心病狂……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绝对要挽回这个错误,亲手把路斐尔送进坟墓!

“哎,动了动了!他动了!千年哥,你快过来!”

一道女声刺穿耳膜,打断了心底蠢蠢欲动的暗流。

时冕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还未从刚刚那段惨痛的回忆里完全抽离,就对上一张满是好奇的脸。

“谁?!”

那张脸凑得很近,近到远远越过时冕的警戒距离。

长久在厮杀中锻炼出的神经顿时绷紧,他下意识做出反应,眼里满是未褪的戾气。

抽刀、鞭腿,一记横扫让少女跌倒在地,再接一个灵活翻身,两人瞬间位置调转。

匕首悬于惨白面孔,当时冕意识到不对,强行错开刀锋之际,刃身也擦着一记金光弹开,斜插进地里。

定睛一看,那竟是只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小甲虫。

时冕怔了下,身后男声这才姗姗来迟:

“住手!”

【warning】

本文感情戏标签,包括但不限于:

狗血/回避/误解/破镜重圆/故意伤害/etc

作者也不知道最后会写出个什么东西,总之他俩都超爱,适合没什么雷点的人观看

文案被制裁了……果然人不该擦边(忏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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