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钟离春。

似乎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有学习兵法、征战沙场的梦想，可惜这世道，仅仅因为我是女人，便不许我像男人一般读书习武，即使我偷偷读了书，又苦练剑法多年，天下已少有我的对手，也仍没有人承认我的能力。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在魏国遭难的孙膑，费尽心力地将他救了出来，然后便跟从了他。他虽身有残疾，却坚强乐观，而且智慧过人，我对他的才能佩服不已，在他作战时尽力协助他，生活中悉心照顾他，他也教了我一些兵法，虽然我终究只是他的助手和护卫，却也多少弥补了身为女人不被允许征战沙场的遗憾。

而朝夕相处中，我也对他渐生情愫。但第一次向他表白，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我以为他看不上我，负气出走，却仍对他放心不下，暗中保护他的安全，却又在无意中听到他的梦呓，得知他对我的挂念。我消了气，回到了他的身边，一次次将他救出险境，又跟随他四处辗转，就算他后来惨遭老齐王猜忌，被迫逃往韩国，才能得不到完全施展，我也一直对他不离不弃。

直到那一天，魏国的大军兵临城下，我们城中空虚，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终于对我说，钟离姑娘，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你了。

原来他当初拒绝我，只是因为他的残疾，而且庞涓又在追杀他，他不愿连累我跟他过颠沛流离的日子。

得知了他的心意后，我对他更多了几分心疼，也越发尽力地辅佐他、照顾他，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

老齐王病逝，新继任的齐王终于将他从韩国召回齐国。回国前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等我们回到齐国，安定下来了，就办婚事。

那时，我真的以为幸福近在咫尺，以为依偎在他身边，便是一切了。

齐王被美色迷惑，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假扮丑女，入宫劝谏，却阴差阳错被封为王后。

他没有救我，却执意要我放弃征战沙场的梦想，割舍与他只差一步就能修成正果的爱情，听从齐王的旨意。面对我的苦苦哀求，他只说我命该如此，只说若我入宫做了王后，便能辅佐齐王，使齐国强盛，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

最终，我为了成全他的计谋，也为了成全齐国，如他所期盼的一般，深明大义，牺牲了自己，入宫做了王后，后来，又为了求齐王让我出宫与他同征，与齐王做了真夫妻。

第二天早上，刚刚被一个厌恶的男人夺去了第一次的我跪在孙膑面前，泣不成声地告诉他，我是真正的王后了，我们，不可能了。

而永远失去的，不仅仅是我今生唯一真挚的爱情，还有我所有的自由，和至死不渝却再不能实现的，征战沙场的梦想。

孙膑没有说什么，我也只能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全心全意地在战场上配合着他的计谋。

他胜利了。

如同他从前每一次战争一样。

然后，他向大王请求辞官，独自离去。

的确如孙膑所愿，我入宫后，督促齐王勤于政事，日渐强盛的齐国，也给了他足够的兵力和底气，让他的计谋得以施展，最终，他彻底改变了魏国的霸主地位，名扬天下，即使归隐之后，他的战绩仍被人争相传颂。

而我，被永远困在了深宫之中，被迫向我最痛恨的男权社会低头，终日对着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以色侍人，还要因为他对我和孙膑关系的猜疑，备受羞辱。失去了自由和尊严，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不久后，我便积郁成疾，饱受病痛折磨后，含恨离世。

再睁开眼，我重生到了他让我入宫的那一刻。

“先生，你快想想办法吧！”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要不然，我就离开王宫！”

“不行，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非得嫁给大王了？”

我迫切地看着孙膑。

这一次，会不会不同？

我并不是不想拯救自己，只是这些年的生死与共患难相处，我不愿辜负，也太难割舍，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说出一句挽留的话，我就会原谅他…

“认命吧。”他长叹一声。

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

原来，只要我跟着他，只要我还如从前一般深明大义，一切，都会重演。

他见我不语，急切地劝说了起来，“钟离姑娘，如果你做了王后，就能反客为主，公孙阅的美人计就会——”

啪！

一声脆响，他被我打得站不住，踉跄了好几下，才勉强扶住了睡榻，没有摔在地上。

上一世，我也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他一计耳光，只是我当时仍幻想着能与他共度余生，打他也是收着力的。

这一次，我无需再忍了。

这一巴掌，是为他方才的那句话，更是为了上一世那个在宫中独自流着眼泪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的我。

他歪斜地倒在睡榻上，许久都没有动作，可能是没有预料到我的反应。趁着他还没有伸手拉住我，我转过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一定还以为，我会像上一世那样，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说，先生，求你了，别让我入宫，我要跟着你，我不能没有你。

但我不会了。

这一世，我不会再哀求任何人。

这一世，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是我离不开的。

夏夜，白天的炎热刚刚褪去，我仍没有睡意，便在山下的一条河边闲逛。

长期夜行，让我练就了极好的夜视力，也练就了不被人发现的本领。那天从临淄城中跑出来，守城的士兵竟丝毫都没有察觉。只是这几天多少还是要遮人耳目，所以我便在临淄城外的一座山上寻了一处山洞住了下来。山洞掩藏在茂密的树林里，从外面很难发现，倒是个幽静的住处，原本我只是计划在此暂住，如今却有些喜欢上这里了。唯一有些不方便的，就是我这几天为了避免被找到，只有夜间才能出门。不过好在，过些日子应该也就没事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去。

突然，我看到河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我不敢贸然上前，便躲在一片阴影里暗中观察。人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月色，我看到了她的脸，是个年轻的女孩。

人影又往河边走了几步，我不由得有些担心，她若再往前走一步，便要掉进河里了。前几日下过雨，这河水涨得很高，又有不少暗流，一般人都知道要躲开，她怎么…

没等我细想，便看到她犹豫了片刻后，义无反顾地往河中央走去。

我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了，赶紧跑了过去。好在我跑得快，她还没走到水深的地方，便被我一把拉了回来。

“你干什么？！找死吗？！”浑身湿透的我把同样浑身湿透的她拎到岸边，气冲冲地对她吼道。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大姐，你别管我，让我去死吧！”说着拼命地想要挣开我的手，再往河边去。

她又瘦又弱，哪里有什么力气挣开我，又被我一把拉了回来。“你给我冷静点！！”

我把她按在我面前坐下，换了柔和的语气对她说：“别怕，告诉大姐，你怎么了？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跟大姐说，大姐给你想办法。”

她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开我，身子便软了下去，一瞬间泪如雨下，“大姐…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我就要被我家人嫁给那个老头了…”

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知道，她的家人逼着她嫁给村里一个年龄做她祖父都绰绰有余的老鳏夫，只为用那老鳏夫给她的聘礼，供她哥哥娶妻。她抵死不从，被她家人打得遍体鳞伤，直到她疼得昏死过去才停了手。晚上，她苏醒过来，趁着家人对她看管不严的时候，硬撑着从家中逃了出来。

“大姐…你让我死了吧，那老头心狠手辣，他从前的妻子就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嫁给了他，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还不如死了好…”她靠在我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紧紧抱着她，想了想，“你别怕，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用嫁给那个老头。”

她一愣，坐了起来，“什么办法？”

“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十分隐蔽，你躲在那里不会被人发觉，以后，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教你剑法，这样你就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她警觉地看着我，似乎是不相信我的话。

我笑了笑，“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想想，你回家也是个死，何不赌一把，跟着我走，说不定还有条生路，是不是？”

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拉起她的手，站了起来。她的手瘦骨嶙峋，上面有好几道伤痕，还在渗着血。

“走吧，去我家给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山路崎岖难行，还要穿过层层密林和灌木，走了一会儿，她就累得气喘吁吁。

我回头看着她：“累了？”

“没事没事，”她赶紧掩饰道，“我能走。”

我拉着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歇会儿吧，你瘦成这样，又一身的伤，走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你了。”

她叹了口气，“没什么，只要不用嫁给那个老头，吃什么苦，都是甜的…”

我一阵心疼，把她揽了过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对了，大姐，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冲她一笑，“我叫钟离春，你呢？”

“我没有正式的名字，家里人都叫我阿兰。”

“好，那我以后也叫你阿兰吧，你既然从家里出来了，想必也不会愿意再与你家有什么关系了，若你愿意跟着我，以后你可以跟我姓，做我的妹妹，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从此，阿兰便跟着我住在了山里，我每天教她武功，还教她认识了一些字。她悟性不错，学得很快，又特别刻苦，经常天都黑了她还在苦练我白天教她的动作，第二天天没亮，她就又起来接着读书、练武。有时候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劝她休息，她总是摇头，眼神倔强地说：

“春姐，你放心，我从前在家的日子比这苦多了，这根本不算什么。再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死了，是你救了我，还给了我学习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学，不能辜负你的救命之恩。”

几次之后，我也不再劝她了。

后来，我渐渐发现，像阿兰这样命运的女孩并不是少数，每次遇到这样的女孩，我便会想尽办法帮她脱身，若她无处可去，也会收留她，渐渐的，山上狭小的空间已经不够我们住了，藏这么多人在临淄附近的山中，时间久了也难保不会被发现，所以我索性带着她们去了另一座更大也更偏远的山里，和她们一起开垦了一片荒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她们都和阿兰一样，极能吃苦，把我们的家里家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无论习武多么艰苦枯燥，也照样起早贪黑地练，绝不叫一声累。

因为她们知道，这是她们掌握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若坚持不下来，便只能回到家里，为家中男丁换亲，嫁人，日复一日地做着繁重的家务和农活，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还要忍受着夫家的轻视甚至殴打，就这样过着一眼望到死的日子，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

其实，上一世的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如此吧。为了一个男人，牺牲了自己的全部。

但这一世，我再也不会是这样的命运。

不仅我不会，她们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