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将军热情地留我和女孩们在他的府邸上小住几日，还派人去把钟离秋母子二人也接了过来，盛情款待。见他如此真心实意，再加上他从前对我确实不错，我也不好再推辞，只得从命。

这天晚上，田将军在家里设宴庆祝胜利，我们都喝了不少酒，等到宾主尽兴，盛宴散场，已经很晚了。我正往我的房间走，突然看到，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孤独地站在前方。

我走上前去，“孙先生，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孙膑凝视着我，沉默了许久，才说：“钟离姑娘，你别走了，好吗？”

我看着他，沉默不语。

他有些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臂，眼中有泪光闪烁，“钟离姑娘，和你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你日思夜想，也才发现，我不能没有你…从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懂你，只为了自己的计谋便一味地委屈你，忽略了你的感受，我对不起你，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了，你别再记恨我了，好吗？”

我平静地说：“孙先生，放开我。”

他怔了一下，放开了我的手臂，声音沙哑，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钟离姑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这次我一定好好待你，一定会给你幸福…”

我深深地看着他。

他憔悴了很多，这两日我也注意到，他的身体似乎比从前差了，扶着拐杖起身都十分费力。

我承认，他方才说出那句“钟离姑娘”的时候，我有一丝丝的心动。

我也承认，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的心，很痛很痛。

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我可以理解他所有的不易和无奈，却也不会因此而原谅他对我所做的一切。

因为如果原谅了他，又怎么对得起那个在寒冷的深宫里痛苦绝望郁郁而终的自己。

无论是感情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罢，一旦结束了，我便永远不会再回头。因为破碎的东西，无论如何修补都仍会有裂痕，无法复原，与其永远带着一根刺和他再续前缘，我宁愿体面地离场。

“先生，我们回不去了。”

他低下了头，一阵沉默，再开口时，已是声泪俱下，“为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为什么要如此绝情，难道我们连朋友都不能再做了吗…”

我看着他，声音仍然平静：“先生，我绝没有记恨你，只是现在，我想要为我自己而活。你或许会懂，又或许还会觉得我很自私，但对我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先生，并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回头路的，自从你说出让我入宫的那一刻起，你就该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垂着头，依旧沉默着。

我向他走近了一步，继续说道：“先生，并不是所有的有缘人，都能一起度过余生，有些人的出现，只是为了陪你走一段路而已。既然这样，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留一点美好的回忆给彼此，好吗？”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冲他微微笑了笑：“先生，保重。”

他抬起头看着我，缓缓地说：“钟离姑娘，保重。”

转身的那一刻，我还是湿了眼眶。

先生，我依然爱你，只是我已经决定，要更爱我自己。

我的幸福不会再由你来给，我的价值，也不需要再靠一个男人而实现。我会永远珍视曾与你在一起的美好，只是，我以后的路，从此与你无关，我也不会再让这美好成为我全部的意义。

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我们之间一切的是非恩怨，今日终于得以了结。

而不管从前如何，我仍祝福你，一生安好。

“钟离姑娘！”田将军走了进来。

“田将军，有什么事吗？”

“你先别急着收拾东西回去了，大王听说了你的战绩，想要即刻见你，对你加以封赏，你快随我入宫吧！”

再次踏入熟悉的齐国王宫，我不禁有些恍惚。

宫中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我是以一名战将的身份，从正殿进入。那个曾对我百般羞辱的男人，如今坐在王座上，客气地对我说着话。

“钟离姑娘，寡人听田将军说了，你带领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在马陵大败魏军，寡人实在是佩服啊！”

“多谢大王夸奖。”我恭敬地颔首道，“大败魏军，是大将军和田国将军的功劳，民女只是略尽绵力而已。”

“你不必谦虚，”齐王笑道，“钟离姑娘，你为齐国立了大功，寡人该重重地封赏你才是。寡人已经决定，给你最高的奖赏。正好，寡人尚未封后，你来做寡人的王后，如何？”

…？！

我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才摆脱的命运，又要重演吗？

我定了定神，“民女多谢大王抬举，只是大王若觉得民女对齐国有功，可以像封赏其他将领一样，赏赐民女金银或者封地，为何要立民女为王后呢？”

齐王笑道：“金银和封地是给男人的，你一个女人，只要嫁得贵婿，有夫家荣耀庇佑就好了，要那些做什么呢？这件事寡人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对一个女人，最高的封赏便是让她做王后，所以寡人封你为后，便是对你战绩最好的肯定了，而且你若做了王后，还能辅佐寡人，时时提醒寡人勤于政事，成就齐国的霸业，如此各方面都好的事，你又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是齐王，手握无上的权力，若他执意立我为后，我没有力量和他抗衡。

所以，我终究还是挣不过命运，是吗？

宫人突然走了进来，“大王，殿外有人有急事求见。”

齐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看见寡人正忙着吗？让他等着！”

“可是，她说是这位钟离姑娘的妹妹…”

齐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快请她进来！”

秋？她来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秋就走了进来，跪在齐王面前行礼道：“民女叩见大王。”

“你来得正好，寡人要立你姐姐为王后，你也来沾沾喜气！”齐王高兴地说。

“大王，民女和姐姐自幼相依为命，民女只有姐姐这一个亲人，若姐姐入宫做了王后，民女此后便孤苦无依了，大王如此喜欢姐姐，又怎能忍心这样对待她的家人呢？”

齐王不以为然地说，“这好办，寡人可以特许，让你和你姐姐一起入宫，这样你就不用和你姐姐分开了。到时候，寡人也可封你为王妃，让你和你姐姐一起陪伴寡人，这传出去，可是一段佳话，你们家也要光耀门楣了！”

“大王或许还不知道民女的身份吧。”

齐王一愣，困惑地看着她。

“民女曾是公孙阅的妻子，还和他育有一个孩子。公孙阅是魏国的间谍，差点动摇齐国的江山，酿成大祸，大王耗费财力养着齐国敌人的妻儿，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难免会有流言说，大王是为了夺人之妻，才设计杀死了公孙阅，到时候，大王清誉受损，民女万万担当不起！”

齐王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秋继续说道：“大王，其他的将领若战胜归来，大王会封赏他们金银或封地，而姐姐战胜归来，却被封为王后，岂不是落人口实，让人议论大王厚此薄彼，封赏不公？民女知道大王喜欢姐姐，但若喜欢，就该成全她的心意，而不是将她占为己有，姐姐的志向从来都是征战沙场，为国杀敌，若做了王后，又如何实现呢？更何况，姐姐带领的女军，骁勇善战，若大王真想封赏姐姐，可以让姐姐正式担任将领，支持姐姐训练出更多像她一样勇猛无比的战士，这样，不是更能发挥她的才能，也对齐国更加有利吗？”

齐王沉默了片刻，突然击掌大笑道：“好，说得好！钟离姑娘，寡人只知道你神勇无比，没想到你的妹妹也和你一样胸怀大志聪慧过人，寡人实在是心服口服啊！那就这样说定了，寡人会赐你一块封地，把你带领的女军正式编入齐国的军队，你可要好好地给齐国培养出更多骁勇善战的女战士来！”

我如释重负，对齐王一拜到底，“多谢大王！民女一定不辜负大王的期望，必定好好教导手下的士兵们，将她们训练得智勇双全，他日齐国若有需要，民女和士兵们必将尽全力，为齐国效劳！”

走出王宫的路上，我紧紧拉着秋的手，仍心有余悸。

“秋，谢谢你。姐姐从前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般聪明勇敢，从今以后，姐姐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冲着我一笑：“不，姐姐，谢谢你。”

我困惑地看着她，“谢我什么？”

“姐姐，我从前一直以为，做一个女人，就应该以男人和孩子为中心，事事围着他们转，是你让我看到了女人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若不是因为你，可能我这辈子唯一的身份就是妻子和母亲，一辈子为公孙阅守寡，把小春秋抚养成人，或者最多再找个人嫁了，了此一生，但是看到了你现在的样子，我才知道，我的身份也可以是我自己，我不靠任何人，只为我自己而活，也可以活得精彩万分，无怨无悔。所以，姐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

我默默凝望着秋，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软弱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坚强和笃定，映着清晨的阳光，熠熠闪耀。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吧，这个和我有着一样轮廓一样骨血的女孩，终有一天，会有足够的力量，成长，发光，守护着对她重要的人，也成为她自己真正想要的模样。

微风暖暖地拂过，我和秋手挽着手，走出宫门，走向有阳光的前方。

封地上，崭新的住房前，阿兰正带着后来的女孩们，专心地练着剑法。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自信而专注的神情，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她刚被我收留时瑟瑟发抖的样子，与如今的她，几乎判若两人。

这些女孩，也都是一个个阿兰，曾经，她们面对强大的命运，唯一的选择只有屈服和忍耐，但如今，她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反抗强加给她们的一切不公和欺侮，勇敢地对命运说不，然后，转身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回想起这一世，其实我原本只是想拯救自己，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在全心全意地爱自己、拯救自己的时候，会散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和勇气，强大到足以拯救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甚至足以，让全世界为她让道，臣服，喝彩。

女孩们的喊杀声，交织着铜剑上下翻飞的风声，在空中响起，一直回荡到远处巍峨的群峰之巅。

而这一世的我和她们，也终于站在了山巅，俯视着曾试图牵绊我们的荆棘与沟壑，也眺望着远方，那从未见过的无限风景，和那触手可及的星辰与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