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伤害你最深的人,恰恰就是与你关系最好的人。
奚少凛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至少,在太太的口中,这位朋友,做的事可真不够朋友,太对不起奚少凛的信任与纵容。
“因少凛的关系,对这位朋友的荒唐举止,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让少凛自己去拿主意。”
“却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变本加厉,与旁人联合起来戏耍少凛,不过为几万的财物,竟然假冒被贼人掳去,哄骗少凛孤身带着财物前去营救,且眼睁睁看着那群贼人将少凛打成重伤,竟然还敢回头来说自己没做错事,还敢怂恿少凛原谅他,继续倒贴家财为他铺路,真是可笑至极!”
太太很少动怒,说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怒不可遏,可见这件事情让太太有多厌恶,所以,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回去路上,林绒已然神色怔怔,再无任何喜悦与激动。
最后,太太又温声细语的说:
“林绒,这些时日下来,我也知晓,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如此已经极好,你只需要做好听话这一件事情就足够了,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至于读书明理,倒是不必废这个功夫。”
“你这样白纸一张的人,在这样的混沌时局下,最容易被歪理邪说蛊惑,做出蠢事出来,少凛又是对上心之人格外心软的,你若做蠢事,少凛怕也要跟着误入歧途,我是为你好,才提醒你知足常乐便好,懂吗?”
林绒如何能说不懂。
他也已经完全明白太太的意思,是怕他读书之后误入什么歪理邪说上,也成为大少爷朋友那样的人,也会仗着大少爷的纵容,反过来做出坑害大少爷的事……可是他何德何能,能够成为那样的人呢。
林绒以为,他在大少爷心中的重要性,或许还比不上毛绒玩具在小小姐心中的位置。
但这种解释太太是不会听的。
自年后到如今,这些时日,太太冷眼旁观,看着奚少凛一点点对林绒生出兴趣,一点点满足林绒的各种要求,一点点沉沦其中,并无自拔的意思。
那越发纵容的态度,叫太太想起这些可称为阴影的人和往事,所以生出后怕,于是要亲手斩断灾起的源头。
回去后,太太便不许小少爷小小姐带着书册来找林绒,倒是没有收走林绒屋内的书册字帖,强逼着他一点不许接触,。
但却为林绒安排了各式各样的课程,让他去学演奏舞乐,煮粥煲汤,烹茶调香……
林林总总,从天明到天黑,是让林绒绝无任何正经学习的机会。
就算林绒没任何乐感,学新兴的双人舞总是踩脚,烹饪是色香味全无,更分辨不出来那些茶味香气品起来有什么不同,老师们一通教导下来全是摇头晃脑,说什么孺子不可教也,但太太并不在意。
就算是林绒十分抗拒全程偷懒都没有关系,本来安排这些东西,也只是为了占据他的时间,让他没空去读书认字而已。
林绒明白了太太的用意之后,也就不再抓耳挠腮,手忙脚乱的跟着忙活了,只是坐在庭院里发呆,看着那些老师也学会偷懒,在一旁煞有介事,实则无比敷衍的教导,感到有些好笑,却又悲从中来。
而每次等到大少爷回来时,林绒心中的惶恐也一次比一次的增多,他怕大少爷对他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解决如今的困局。
于是每每到大少爷回来的时候,他都又期待又害怕,既期待大少爷回来和他说话,带他出去玩儿,又害怕大少爷回来,怕大少爷发现他不思进取。
可该来的终究会来。
一周两周,还看不出来,三周四周,林绒的课业不但再无长进,反而有后退的迹象,已然引起大少爷的怀疑,询问他停滞不前的原因,林绒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理由。
难不成他要说是太太的吩咐吗?这岂不是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
林绒还没自以为是到觉得大少爷会为了自己去和太太争吵的地步,……他见到过那样的场景,宅院里有服侍很久的仆人,甚至和大少爷的关系很不错,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抓了现行,太太连辩解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而对方就算是求到大少爷面前,大少爷神色扫过,冰凉的神色却好像和对方从无交集。
太太说大少爷对上心的人很是纵容,可林绒却看不出来大少爷对这位仆人有什么纵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还不够让大少爷上心。
林绒不敢赌,也输不起。
不敢赌自己在大少爷心中的地位,够不够格让大少爷为自己和太太争吵。
说他胆小也好,说他贪图享乐也罢,他不想被大少爷用那样冰凉的目光看待。
更不想赌输了,被扫地出门,去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生活,或者去赌场受折磨——
那一日太太带着林绒去看赌场内那些少年人的惨状,另外一层用意,林绒心知肚明,那是警告他,若乖乖听话,便衣食无忧,他若不听话,便重新将他投入赌场内去受苦。
林绒不得不承认,他是懦弱之人,并没有什么百折不屈的傲骨,话本里那些生死不离感天动地的情谊,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不读书就不读书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
被大少爷厌恶就厌恶吧,反正本来也就是这样的态度,不过是回到一开始的起点而已。
林绒这样安慰自己,可却压不下心中一重又一重的痛苦,他不明白那痛苦为何而来,只知晓不能有一丝的抒发泄露。
而每一次应付完大少爷的疑问,林绒便觉得那痛苦加深一层,他不知这痛苦的尽头在哪里,要隐瞒到什么时候才得解脱,只感觉已经不远。
也确实是很快到来。
那是某一个周中的时节,奚少凛忽然半路杀回,正撞上林绒坐在桌前品茶,屏风后又让一群人吹拉弹唱“贪图享乐”的场面——或许不止一次。
奚少凛发现了林绒每天不过是混吃等喝,将时间消磨在玩乐之中,又发现那些买回来的纸张书册,林绒都堆在书柜里,一张没写,一本没看,甚至已经落了一层灰尘。
林绒不过是为了应付他每次回来的检查,怕他生出怀疑,才将这些东西藏起来,又借口说纸张全都用完扔掉了。
说什么想要读书明理,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三分钟热度罢了。
且竟然撒谎成性,实在难忍。
奚少凛心中满是愤怒与失望,但他还有理性,忍耐着去问林绒,要林绒给他一个理由,但林绒又能给出什么理由,他也只能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奚少凛眼中露出失望,却乃是耐心问他最后一遍:
“如此荒废光阴,难道真愿意一辈子做个混沌糊涂的废物吗?”
这话说的实在无情,也叫林绒知晓大少爷冷漠起来是如何的不留情面,好似刀插心口。
但林绒又能如何,只能苦笑一声,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低声说:
“大少爷,你不要折腾我了,如今的日子……我已经满足,不想再自找苦吃。”
“我折腾你?”
奚少凛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他就这样冷笑着看向林绒,声音好像是冬日水中的冰针:
“我是否是折腾你尚未可知,但你确实是自讨苦吃。”
奚少凛终于彻底失望,对林绒累积起来的好感一扫而尽,然后转身离开了。
此后一周两周,一月两月,奚少凛再没有回来,就算回来,也是匆匆来返,再不给林绒好脸色看。
等到终于又放长假,等到大少爷终于再次主动找林绒说话时,却是要出国进修。
出国啊,那岂止是半年的时间不会回来一次呢,是要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也很难再见上一次面了。
大概也是预想到这样的事情,所以奚少凛才特意找到林绒,想和他说一些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坐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
“你如此年少,正该是奋发图强的时候,只一味沉溺眼前富贵不思进取,又能好几时呢,你……好自为之吧。”
林绒静静听完,习惯性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于是嘴角翘了翘,声若游丝一样道:
“大少爷,我这样的人,说什么奋发图强的话,岂不是可笑么?”
于是奚少凛便不再言语了。
或许也有很多话可以说来反驳,他是饱读诗书之人,口舌犀利,怎么也不不可能被林绒问倒,但他却沉默的起身离开,没再说一个字了。
大概也觉得林绒当真是顽固不化,冥顽不灵,说再多也是枉费口舌。
或许是因为大少爷终于对他死心,或许是大少爷远离故土不会再受他影响……
总而言之,在大少爷出国后不久,太太终于撤掉了那些无聊无用的课程,不再逼着林绒消磨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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