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雷声滚滚,闪电在云层中蜿蜒明灭,将整座京城笼罩在巨大云幕之下。
丑时一刻,这座庄严肃穆的都城迎来初春一场寒雨,万物褪去积霾,被雷声唤醒。
甄棠蜷缩在暖阁的拔步床上,紧紧地裹着赤红色的龙凤锦被,唯有一晶莹明亮的眸子露在外面,静静的看着四周垂下的纱帐。
雷声隔着窗子传进室内,消减了许多,暖阁内燃着烛台,地龙也烧得相当足,可她此刻却没有丝毫睡意,裹在锦被里仍感到透骨的寒冷。
方才在密室中,他最后答允了甄棠提出的“交易”,反倒让甄棠赌对了自己心中所猜。
他出身皇室,普天之下想要哪些稀世药材找不到,他们二人虽是因冲喜结为夫妻,可今日第一次见面便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为何最后他话锋一转,答允了甄棠的提议。
其一是求生的本能,人活一世,都想鲜活快乐过完一生,谁都不想英年早逝。
其二,甄棠猜测或许自己最后那番话触动了他心中某处,在她说完“笼中鸟盘中棋”这几个字后,那个病秧子的眼神明显更冷了。
莫非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情形。
眼下,甄棠必须要为自己找出路,帮他解毒蛊是当前最有希望的法子。
思来想去,甄棠想起从渝州来京的时候曾带了几个樟木箱子,里面装着她少时闲来无事写的手记,彼时她想着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也会被父母封起来,甚至当成杂物卖掉,索性一并带去京城,至少这里面记载着她一些年少绮梦。
甄棠依稀记得,她曾经记录过蓝爷爷为人解蛊的事迹,只是时隔太久,她记不清是哪年哪月了。
明日翻出来看一下吧,正巧她要收整一下为数不多的嫁妆。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雷声渐渐变小,唯有寒雨打在窗子上噼啪作响,甄棠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和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烛台已经熄了,外面似乎风雨已停,明亮的光芒打在帘子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甄棠掀开锦被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是碧空如洗的好光景。
回廊中有小侍女正在擦洗,隔着窗子看到王妃已醒,慌忙放下手中的抹布,跑进暖阁回禀宋嬷嬷,片刻后,宋嬷嬷便领着几名侍女走进了卧房。
“王妃昨日睡得晚,何不再多休息一会,哎呀,怎能赤脚站在地上,当心受凉。”宋嬷嬷一进门便看到甄棠光着脚站在窗边,情急道。
甄棠走回去穿好棉踏,看向宋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到巳时,殿下昨夜派人来传话,让奴婢们今早不要扰您,好让您多睡一会。”宋嬷嬷说着,朝一旁的侍女招了招手,便有人上前为甄棠开始更衣。
更完衣,又一番梳洗后,甄棠闭着眼睛坐在镜子前让宋嬷嬷为她梳头发,她脑海中正在回忆那本手记,宋嬷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王妃,按咱们大安朝皇室的祖制,婚仪第二日,您需要和殿下一并入宫拜见圣上和皇后娘娘,还有在宫中颐养天年的几名太妃娘娘,最后在祈华殿上香祈福,如此才算终礼。”
甄棠猛然睁开眼。
昨日又是走水又是在密室中跟病秧子谈判,她又惊又怕,回到暖阁中脑海中全在想怎么帮他解蛊,完全忘了成婚第二日需要进宫面圣!
她还一觉睡到了巳时!
那个病秧子现在什么情况,以他的身子骨,可能下楼都费劲,还怎么进宫。
见她一脸惊慌,宋嬷嬷用犀角梳为她挽了个发髻:“王妃不用慌,殿下已经派人向宫中回禀了,殿下病情复发,进宫面圣延至十日后。”
甄棠松了一口气。
想到那本笔记,她犹豫了一下,朝宋嬷嬷问道:“殿下今日情形如何?是否还在呕血?”
宋嬷嬷为她簪上步摇:“冯太医一早来过,为殿下施了针,说是暂时稳住了,但是究竟能稳几天谁都说不准。”
她缓缓皱紧眉头。
看来这病秧子的情形很严峻,她得赶紧把信寄出去,赌一把!
早膳用了可口的小菜和面食,还有清甜的桂圆百合粥,甄棠觉得周身暖暖得,元气恢复了八成。
她将勺子放下,朝宋嬷嬷问:“嬷嬷,妾身想去收整一下从渝州带来的几个箱子,不知现下放在何处。”
宋嬷嬷正指挥侍女们将菜肴撤下,听到甄棠如此问,躬身回道:“王妃带来的一应物品均放在北苑库房,锁着门呢,没有殿下和您的吩咐,无人敢动。”
甄棠站起身:“既然今日不用入宫面圣,那就劳烦宋嬷嬷带我过去。”
宋嬷嬷从卧房取出大氅,为甄棠披上,考虑王妃可能要搬东西,又招呼了两个小厮一并跟着前往北苑库房。
一出暖阁,初春的寒意迎面而来,下了一夜雨,庭院内的积雪已经完全消融,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
甄棠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翠竹和美人蕉迎风簌簌回响,天光穿破云层倾泄而下,将她本就天姿国色的容颜映照得更加明艳动人。
这是翊王府,不是渝州,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甄棠在心中默默说道。
片刻后,甄棠收回目光,朝宋嬷嬷道:“走吧,去北苑。”
王府比甄棠想象中大得多,云汀日暖这座院子靠南,库房在北边,一行人沿路往北走去。
途中见到几名灰头土脸的小厮,二人一组,用扁担挑着箩筐从小路走远,甄棠看到箩筐中堆着满满的灰色不明块状,一时疑惑:“那是什么?”
“寝殿已经烧成了废墟,还差点伤及王妃,殿下下令严查,所有挖出来的可疑物都要一并查验。”宋嬷嬷回道。
“对了,秦嬷嬷可有寻到?”
“还未有消息。”
甄棠猜到秦嬷嬷或许凶多吉少,虽然只相处短短三月,她对甄棠也极为严苛,可她只是依照皇命,并无过错,不该死于这场大火中。
但,人各有命,甄棠当时自己也差点性命不保,一切都是天意如此。
甄棠默默叹了口气,同宋嬷嬷一并往北苑走去,又走了约一盏茶的时辰,一圈灰色围墙和两扇紧闭的木门出现在她视野中。
宋嬷嬷从袖中拿出钥匙,打开锁头,扶着甄棠走进北苑。
这是一间并不大的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院子正中有一棵凤凰花树,枝干粗壮,有秋千从树上垂下来,静静地悬在空中。
甄棠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库房只是存放东西的几间房屋,没想到还有这种光景。
她走过去,伸手抓住秋千绳,轻轻晃了一下。
秋千上残留的雨水滑下来,有几滴落在她的裙摆上,洇出一些湿痕。
“这是殿下少时在此处扎的秋千,一晃多年,已经沉旧了。”宋嬷嬷看着秋千,神色哀伤。
甄棠无法将那个孤僻的人同眼前的秋千联想在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像会喜欢这种消遣的模样。
“妾身的箱子在哪间房?”甄棠收回手,转头看着几间房门,朝宋嬷嬷问道。
“王妃随老奴来。”
宋嬷嬷引着甄棠来到其中一间,解锁开门,甄棠看到自己带来的六个箱子整齐地排放在一起,绣着龙凤云纹的红布盖在箱面上,十分喜庆。
但是经历了昨夜的风波,甄棠看到这些只觉得堵心,她让两个小厮将红布尽数撤下,随后拿出钥匙打开箱子,开始翻找起来。
她记得当时太匆忙,还未来得及好好准备便被父母送上了去京城的马车,她的那些贴身之物和手记都放得零零散散,所以眼下翻找起来颇为麻烦。
宋嬷嬷看着蹲在地上,一个箱子接一个箱子拼命翻找脑袋都快埋进箱子里的王妃,终于忍不住,问道:“王妃在找何物,您手臂还有伤,让老奴和下人们来找吧。”
“不用,你们找不到,在旁边等着便好。”
半开的箱子里传来甄棠的闷声回应,宋嬷嬷生怕箱盖落下砸到王妃,便半躬着身子,伸手扶住盖子等在一旁。
甄棠翻到第三个箱子,眼睛一亮,看到底部露.出半本天青色的册子,她将压在上面的东西的扒开,捡起册子,小心翼翼地翻看起来。
前面十几页大多是零散碎语,下雨了,北山滑坡冲塌了唯一一条山路,今日野猪拱榻了药庐的篱笆等等。
她又往后翻了十几页,几行小字映入眼帘,目光骤然一停。
甄棠飞速看完上面的记录,又往后翻了翻,将册子重新合上与之前翻找出来的手记放在同一个箱子里,然后又从其他箱子里拿出一些书籍和笔墨,一并放好,才从地上站起身。
“先这些吧,宋嬷嬷,院子里可有能供妾身使用的书房,往后时日还长,妾身总要寻些事做来消遣时光。”甄棠看向宋嬷嬷。
“东暖阁有一间书房,昨日便打扫干净了,一会王妃可以先去看看,若是有哪里需要更换添置的,王妃尽管告知老奴。”
“好,先将这个箱子抬到东暖阁吧。”
甄棠指了指她方才收拾好的箱子,两名小厮立即上前,抬起箱子出了北苑。
她将剩下的五个箱子依次盖上,准备同宋嬷嬷一并离开,就在她合上最后一个时,箱子角落里,一个小巧的白色玉盒闯入她的视线。
甄棠神情猛然一紧,扣在箱子上的指尖狠狠用力,霎时间,心脏砰砰乱跳。
那个玉盒只有巴掌大小,并不起眼,单从外表来看与寻常店铺售卖的首饰盒子并无二异。
然而此刻却犹如一只手,将她所有的目光牢牢箍紧。
甄棠僵在原地,她清楚地记得,在从渝州来京前,她原本的贴身侍女兰芝曾小心翼翼地向她询问,是否要将这个玉盒也放进箱子中。
她犹豫了许久,最后将它锁在了渝州宅院的屉子里。
原因无他,只因这玉盒中的东西尘封着一段年少往事,她不愿将少时绮梦带到京城,往事,就应该留在最美好的时光中。
只是它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是兰芝又悄悄将它放了进来?
“王妃,可是哪里不舒服?”宋嬷嬷见她迟迟未动,神情也有些不对劲,试探性问道。
甄棠弯腰拿起那个小玉盒,盖好箱子,重新调整好思绪,浅浅笑了一下:“无事,只是看到从家中带来的东西,一时有些思乡罢了。”
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离家千里,又是因冲喜嫁入京城,难免会心生思念。
宋嬷嬷心生怜爱:“思念故土乃是人之常情,往后王妃若是想家了,便跟老奴说说话。”
二人说着,一并锁了门出了库房,离开北苑前,甄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凤凰花树下的秋千,随后她的视线便被宋嬷嬷关上的木门所阻隔。
回到云汀日暖,甄棠便去了东暖阁的书房,这间书房依着庭院中间的莲池,四周竹林茂密,从窗子望出去,若是盛夏时节正巧能看到莲花绽放的美景。
书房内的布置清新雅致,不像那个病秧子冷冰冰的气息,甄棠莫名的开始喜欢。
她将箱子中的东西依次拿出,摆在书桌上,最后将那个小玉盒放在抽屉最里面,想了想,又用几本书挡在外侧,才重新推回抽屉。
宋嬷嬷为她研好墨,甄棠翻开手记,铺好纸张,开始寻找当年蓝爷爷为患者解蛊的线索。
她咬着笔头努力回忆那些中了蛊的人是什么症状,想来想去,好像每个患者症状都不同,她对岐黄之术实在不通,她只知晓病秧子中的毒蛊会导致呕血,若是给蓝爷爷寄信,还需将他所有症状在信中一并写明。
他的病症,应该由冯太医记录在案,以他的身份,或许那些记录还是什么皇室机密,若是想要详细的记录,必须要向那个病秧子开口才行。
甄棠想到那人淡漠疏冷的神情,不由得皱紧眉头。
一晃过了三日,甄棠一直在东暖阁的书房中埋头写写画画,第三日傍晚,她又去了一次北苑库房,回来时跨过月门,一边便瞅见站在莲池边,披着大氅的颀长身影。
竟然是那个病秧子。
他居然能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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