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辰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纸页上,出乎他的意料,甄棠的字与闺阁女儿常练的簪花小楷不同,她的笔划极其凌厉大气,反倒像男子所写。
他起了兴趣,在交椅内坐下后拿起纸页仔细看起来。
粗略看下来,这上面写着他目前的症状,面色苍白、气虚、呕血等等,能走动,但有畏冷的迹象。
再往下是每月病发的日子,每日服用汤药的时辰,饮食忌口等等。
这些并无大碍,他这些表面的症状早就人人皆知,有他故意放出去的,除了一些极其隐蔽的记录,例如药方配伍等等,其余的景昭辰并未想过隐瞒。
反正自他从东宫迁出等死后,盼着他早点死的人反倒安静了不少,他偶尔散布一些病情消息才能一直吊着他们。
最后一页是一张地图,画着山脉河流树林,在河流与山脉的中间有一条小路,小路尽头似乎是一间茅草屋,屋顶蓬松松得,周围是一圈篱笆。
甚至还画了几丛小花。
景昭辰猜测这便是药庐的方位,若她画得正确,有河流和山脉的走向,他不需要这条小路也能找到这间药庐。
看来她真的很在乎与他的“交易”,短短三日,不止写了这么多,连粗略的地图都画了出来。
他将纸页重新放在桌上:“王妃想知道本王什么内情。”
甄棠咬着笔头,似有些犹豫:“妾身想知晓冯太医为殿下看诊的记录,还有所有服用过的药方。”
景昭辰云淡风轻地倚着靠背,眸光动了动,薄唇微抿,须臾后,喉间突然溢出一声笑意。
他的诊案和药方出自冯太医之手,是太医院绝密,无缘无故调动这些记录,别说是冯太医自己,即便是太医院院判也得往上请示,得到允准才能调动。
“是不是有些为难?”甄棠看他迟迟不语,小声问道。
“妾身觉得,将殿下的病诊记录和药方一并寄过去,也好用以推断。”她眸子亮晶晶得,像光明璀璨的宝石。
景昭辰默然不语,良久,倾过身子看向甄棠:“你能确定,那位郎中能解除本王的毒蛊吗?”
甄棠摇了摇头:“不能确定,妾身不懂岐黄之术,时常听蓝爷爷讲每人患病症状皆有不同,所以不能以他人之症断定旁人之病情。”
原来他们都在赌。
赌一个极其渺茫的希望。
“可这是眼下唯一可能救你的法子,不是吗。”甄棠见他又沉默不言,微微抬高声调。
景昭辰垂下视线,这几日,冯太医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时时刻刻提醒他的性命已不足一年。
这种数着日子下黄泉的滋味,宛如百箭穿心。
既然迟早会死,不如赌一次!
正当景昭辰刚要开口,书房门扉响起几声敲击,周总管在门外轻声道:“殿下,您该服药了。”
“进。”
景昭辰话音刚落,周总管便用托盘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待他走近,甄棠看到里面盛着褐色的汤药,随之而来的是那股清苦的气息。
他从周总管手中接过,不紧不慢地喝完,眉头都未皱一下,仿佛喝的不是汤药而是寻常的茶水。
“殿下,一刻前刚传回来的。”
周总管将一卷细细的纸条塞进景昭辰掌心,用仅能二人听到的声调说道。
景昭辰面上波澜未动,他只示意了一个眼神,周总管便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甄棠并未看到主仆二人暗中的动作,她看着周总管躬身离开,视线重新回到对面那人身上:“妾身方才所言,殿下认为呢?”
“你要的东西,明晚会送过来。”
藏书楼一层,烛火明亮。
“密信是青玄从北边传回来的,送信的暗桩说,青玄负了伤,在雪山中的据点藏身,暂无性命之忧。”
周总管躬身说着,将案几上的香炉打开,点燃熏香,不多时便有白色雾气袅袅而升。
景昭辰展开卷得极细的密信,放在雾气之上,几行宛如蝇虫的小字缓缓浮现,他凝眉仔细看完,目光瞬间结了冰。
雪山以北已出了鸣泉关,是羯人的地域,青玄这大半年一直用胡商的假身份在那里游走,打探消息。
这封密信的内容很重要,青玄一定是以身涉险才获得,并及时传了回来,否则以青玄的身手不会轻易负伤。
“暗桩还说了什么。”
景昭辰面色苍白得吓人,他将密信放在烛台上缓缓点燃,瞳孔中倒映燃烧的火苗,眉宇间浮现隐隐的杀气。
周总管又仔细回忆了一番,言辞肯定:“并无其他,若是青玄已殉职,暗桩不敢隐瞒这么重要的消息,这可不仅仅是死罪。”
他跟随殿下多年,知晓眼前人对待叛徒的手段,死,反倒是最轻松的下场。
景昭辰沉默地坐着,半晌没有说话,一双凌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烛火,周身的空气仿佛数九寒冰,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邵真。”
良久,他沉沉开口,似是在唤楼外某人。
嗓音刚落,立即有一身穿黑色劲衣之人推门而入,走到周总管身边并列站着,朝景昭辰躬身行礼:“殿下唤我。”
“着几个心腹按图上的方位去寻一处药庐,药庐里有一位老郎中,是滇地人,腿脚有伤,应当快到古稀之岁。”景昭辰说着,让周总管将笔墨纸砚摆好,开始画甄棠方才给他看的方位图。
邵真歪着脑袋瞅着,视线跟着殿下的笔迹来回转动,山脉河流,茅屋小路他倒是看得懂,只是殿下为何突然要寻一个山野郎中,难道这郎中的医术比冯太医还要好?
景昭辰画完,将纸张递给邵真:“地点在渝州深山,切记,若是寻到了那位郎中,不要惊扰,只暗中守着,随后派人传信回来即可,若有人暗中跟随,就地斩杀。”
“属下这便去办。”邵真说完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景昭辰换了另一种墨,取了信纸,用最细的紫毫写好密信,墨汁中掺了特制的药粉,顷刻间,方才写下的字迹已尽数消隐。
他将密信卷好,递给周总管:“上面有本王的暗记,今晚便传回雪山,将青玄调回。”
调回青玄?
周总管十分惊诧,那可是北路暗线实力最强的人手,殿下怎会突然要将青玄调回来。
景昭辰察觉到周总管的疑惑,但他并未言语过多,这种事,无需让旁人知晓太深,之所以告诉周总管调回青玄,只是为了更稳妥地进行下一步。
他用棉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明日一早你亲自去一趟冯太医的府邸,赶在上职前将他拦下。”
“以何种缘由?”
“就说本王又犯病了。”
周总管一愣:“老奴知晓了。”
“夜深了,周总管去歇息吧。”景昭辰手指撑着额头,闭着眼睛轻声道。
待到周总管离开,藏书楼的门扉合上,又过了许久景昭辰才缓缓睁开眼睛。
烛火在他眸中摇曳,像蛰伏许久的杀意,喧嚣着,快要冲破他的神智。
青玄传回的密信中写着,羯人疑似与皇族之人暗中勾连,有人将鸣泉关五座城池的城防图泄露,导致百姓生灵涂炭,十八万将士埋骨黄沙。
泄露城防图那人只有一个化名——地藏。
身处皇室二十年,景昭辰自幼便深知其中的尔虞我诈,他此前是太子,多少兄弟表面恭敬谦卑,背地里却恨不能将他从高位上拉下来,生吃活吞。
他能信任的人很少,用自己的权势建立暗线,无非是哪日死了至少知道自己死于谁手。
“地藏”这个化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此人究竟是谁,现下藏身何处,与羯人又是如何联络。
景昭辰深知自己不能轻易下黄泉,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所以,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寻到那位郎中。
昭明星命,主变动,主国运。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堪称国色的容颜,她真能改变他当前的形势吗,没想到,他如今竟然沦落到将希望寄托于这种虚无缥缈中。
眉宇间的冰冷褪去,景昭辰看着静静燃烧的烛台,倏然抬手,将烛火用力按灭。
次日晚间戌时,甄棠已经沐浴完毕,宋嬷嬷为她手臂的伤口敷了药,正小心翼翼地缠着棉巾,卧房门外突然响起侍女的声音:
“王妃,殿下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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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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