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没走出几步，宋伊恩突然冷静下来，可他刚打算折回，又疾步跑下楼。

夜晚，孤男寡女，久别重逢。

宋伊恩害怕回到那个房间，只会看到更令人伤心的画面。

他命人开车去朗瑟的住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两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这么做。

坐在车里看俞府渐渐向后远去，宋伊恩摇下车窗，试图在冷风中找回一些平静。只可惜寒风刮目，他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刚到朗瑟家，宋伊恩就得知一件大事——

“我醒过一次。”朗瑟斟上一杯红茶，轻放在宋伊恩跟前，“我的睡眠不好，醒来那次，我看了眼时钟，凌晨两点。”

“才两点？”宋伊恩诧异。他都在这儿待了两个月了，现实中竟才过去两个小时。

朗瑟遗憾地笑笑，“是的，我入睡后又回到交界点，试着做了很多种东西，可惜，只有这一个成功了。”说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糖果。

“……糖？”宋伊恩问。

朗瑟点头，“读心糖果。”

一旁的幽灵格斯飘过来，嗓音浑厚道：“在交界点，你们可以创造出任何你们已有已知的能力和物品。也就是说，朗瑟的某一世也许是读心者，所以他才能创造出读心术的借力，也就是读心糖丸。”

宋伊恩叹为观止，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最近他一直牵挂俞景坤的生死，已经许久没有这种玩‘冒险游戏’的刺激感觉。

读心糖……

他看向朗瑟手里的糖果，目光闪烁起来。

……就像魔法一样。

“我也做了几盒留给你，伊恩，我想这有助于我们收集更多线索。”朗瑟微笑道。

“天呐……真、真的吗？”宋伊恩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地说：“没关系吗？”

“当然。”朗瑟笑着拉开茶几的抽屉，里头躺着数不清的读心糖盒，“你拿几盒去吧。”

收下朗瑟的读心糖果，宋伊恩又在他家睡了一晚才回府。

一觉醒来，金妮与杰克不见了，但宋伊恩依然能看见格斯。大概是两只小鬼又去哪儿转悠了，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如此。

回家的路上，宋伊恩在心里盘算着……

既然现实中的两小时等于梦里的两个月，那么他的闹钟会在早上八点响起，也就是说还剩六小时，也就是——六个月？他还要在这个梦里待半年？

抵达俞府已是下午。

宋伊恩一回府，就得知今晚要全家一起用餐的消息。

通常来说，俞府的晚餐怎么吃，全凭俞万连的心情。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心情好了就喜欢把全家老小聚到一起用餐，但放鸽子也是常有的事。

这不，宋伊恩提前吃了颗读心糖，想着趁晚餐时间府里人员到齐，顺便好打探清楚府里的情况。

然而左等右盼，却等来了俞万连临时外出的消息。

白白浪费一颗读心糖，宋伊恩别提多心痛了。

心里闷得慌，他打开书房的窗子。那里刚好能看见庭院的老树，离他最近的枝头上总栖着几只小鸟。

今天傍晚，小鸟们依然栖在那儿叽叽喳喳。

宋伊恩聚精会神地盯着鸟看，试图听见它们的心声。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什么也没听见。

反而，冷风吹得宋伊恩抱起了双臂。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带有回音的女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语气充满了嫌弃与不耐烦。

（啧啧啧……又开那个窗户了。）

宋伊恩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站在书房门口，正做出要敲门的动作。

她是吴妈，是宋伊恩跟前最得脸的帮佣之一，从他刚来的那天起就是如此。

吴妈总是笑嘻嘻的，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十分关心自己。一开始，宋伊恩并不适应吴妈的‘热情关切’，总觉得哪里很奇怪，想来，或许是旧社会独有的主仆情。

总之，他现在已经适应了，也挺喜欢吴妈的。

“少爷，我正要敲门喊你呢。”吴妈满脸堆笑道。

她不像其他佣人，在宋伊恩面前总是自称我，似乎是梦里的这个宋伊恩从很早之前就默许她这么做的，同样的还有文竹。

看着眼前笑得和蔼可亲的吴妈，刚才那道带着回音、充满嫌弃的声音就像是一闪而过的幻觉。宋伊恩愣住了。

“少爷？是不是风太冷？哎，我赶紧把窗户关上。哦哟，这天是真的冷得嘞。”吴妈急忙小跑过来。

宋伊恩没有回话，任凭吴妈关上了窗。

刚才那个是她的心声吗？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吴妈瘦小的背影，下一瞬，许多陌生的画面涌入脑海——

从一个极低的视角，宋伊恩模糊看见了俞景坤。他高大得夸张，身躯遮去了眼前的光亮，画面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压迫感像一张黑色的网，将人笼住，无法动弹。

画面一晃，宋伊恩看见脚下一双布鞋，那正是吴妈的双脚和鞋子，正惴惴不安地立在昂贵的地毯上。

俞景坤的低音在耳边响起：“去问问伊恩来不来一起吃晚饭。”

看到这儿，宋伊恩脑中有一根弦瞬间绷直了……

就在此时，吴妈关紧窗子，赔着笑脸回头，“少爷啊，大少爷在找你呢，问你要不要去他那里吃晚饭啊。”

读心术！

是读心术！！

他刚才看见的，是吴妈脑子里的画面！

宋伊恩震惊得无以复加，待在了原地。

吴妈等了几秒，又笑呵呵地凑近，“少爷？”

奇怪的是，眼前的吴妈分明是笑着的，语气同往常一样充满了关心。可宋伊恩却读出了不耐烦。

很快，宋伊恩反应过来。

看来读心术远不止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心声、心情、脑中的画面，真话或是谎言，一切的一切都在读心术面前无处遁形。

吴妈看着宋伊恩审视的目光，莫名感到一阵不安。

只见这个一贯对佣人和颜悦色的小少爷慢慢蹙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只探究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吴妈的笑容有些僵住了。

（完了完了……被他发现了？完了完了……）

又是带着回响的声音！

这次宋伊恩熟练了不少，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吴妈的心声。

下一秒，他嗅到惶恐的气味。

宋伊恩试图再听吴妈还会说些什么，只可惜，吴妈只是反复地在心里念着（完了完了），而后，恐惧的气味愈发浓烈。

“少、少爷？”吴妈依然笑着，只是声音有些颤抖，“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宋伊恩回。

“那大少爷那儿，您还去吗？”吴妈小心翼翼地问。

宋伊恩转身看向窗外，沉思了几秒，点点头。

原来吴妈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也不是真的与他亲近。

她害怕被发现的是什么？

‘完了’什么？

一时间，恐惧和失落在心头交织，宋伊恩的心跳变得好快、好沉重，叫他快要站不稳。

怎么会有人一边笑着关心自己，一边在心里感到嫌弃和不耐烦？

拿到读心糖果时，宋伊恩还以为自己离终点更近了一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读出的第一个真相，竟然就是谎言。

原来通往终点的第一步，就是荆棘与痛苦。

想到这儿时，宋伊恩已走到俞景坤房门前，攥紧的手里全是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推开这扇门，就会有更多真相无情地摆在眼前。

不论他是否做好准备，没有谎言的润色，他只能面对残酷的真实。

正要叩门，宋伊恩怔住了。

莫大的恐惧吞没了他，他不敢敲响这扇门。

……可是，他已经在这里了。

这是他后悔莫及的前世，这是曾经被他过得一塌糊涂的一生。

他通过做梦重新回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来俞府这个黄金笼里原地打转的吗？

想到这里，宋伊恩叩响了门。

面对吧。他对自己说。

听见屋里的俞景坤应了声“进来”，宋伊恩推开门，回头冷淡地吩咐吴妈退下。

吴妈又一个劲儿在心里完了完了完了，听得宋伊恩心里厌烦不已，他赶紧将门关上，回头，看见俞景坤从桌前站了起来。

“你几时回的家？”俞景坤似乎踱了一步，却又站了回去。

“没多久。”宋伊恩说。关上门的瞬间，他嗅到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是钻入口鼻的真实香气，而是类似刚才从吴妈身上嗅到的气味……

那是一种紧扣心弦的味道，味道传来的时候，就像在心头轻轻拨弦，即刻就激起层层波浪。

这就是读心术。

宋伊恩看向俞景坤——他面无表情，可空气中的香甜又示意着他的心情很好。

那浓浓的香与甜轻挠着宋伊恩的心弦，如一首婉约的恋曲，悸动、柔和、令人心神荡漾。

第一次隔着伦佐酒馆的玻璃窗看见俞景坤，宋伊恩也是这样的心情。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可雨点落在地上，全是温热粉红的心跳声音。

下一秒，宋伊恩反应过来。

……哦，他和苏黛云好久不见了，昨天晚上做了个爽吧？

哈哈哈。

所以他才会心情特别好。

二人在房中四目相对，俞景坤的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像笑又不像笑，宋伊恩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表情。

宋伊恩冷下脸来。

“姐姐不来吗？”他没好气地问，“就我们俩？”

见宋伊恩在身旁坐下，俞景坤才跟着一起坐下，“你去了卢塞尔中校那里？”

“嗯。”宋伊恩不情愿地说。

“姐姐不来。”俞景坤也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动筷子了？”宋伊恩眉毛一扬。

“吃吧。”

空气中的甜味弱了几分，宋伊恩的心没由来地突突狂跳，心中的那根弦仿佛被捣蛋鬼来回乱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难不成就是因为在俞景坤身边吃饭吗？

总不可能是俞景坤在紧张，想到这里，宋伊恩立即瞥他一眼——一脸镇定，眉梢甚至有几分轻快。

宋伊恩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苏黛云。

看见俞景坤心情好的这副嘴脸，他总忍不住联想俞景坤昨晚度过了怎样美好的良宵……而他自己却是哭着坐车离开俞府的。

去死吧！

宋伊恩在心里愤愤地说，带着一腔怒气低头扒饭。俞景坤也识相地没再搭话。

房间里安静极了。

忽地，一幕幕莫名其妙的画面涌入宋伊恩的脑中——

他先是看见自己与朗瑟行贴面吻的画面，就像被人按着脑袋强迫观看似的，实在来得猝不及防。

宋伊恩记得他自己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样一段。

紧接着，画面一闪，宋伊恩看见自己在树下牢牢抓着朗瑟手臂的背影。阳光透过树隙，斑驳陆离地落在他们身上，朦胧又暧昧，就像是暂停了一部唯美的同志电影。

这些画面一幕一幕闪得太快，很快，又来到舞厅。宋伊恩远远看见自己在与几个法军挨个行贴面吻。下一秒，心脏揪了起来，阵阵收紧。

……？

宋伊恩咬着筷子傻眼了，讷讷地看向身旁的俞景坤——他没在看自己，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目光静如死水，正默默夹起一颗剔透饱满的虾仁。

就在这时，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无厘头。

宋伊恩瞧见自己抱住了朗瑟，笑着啄了啄他的嘴唇，而朗瑟也一脸幸福地搂着他。

一道惊雷腾空劈下来，宋伊恩差点裂开。

还有什么比看见自己和朋友接吻更令人浑身发麻的事？

俞景坤注意到了身旁的视线，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怎么了？”

宋伊恩只瞳孔地震地看着他。

俞景坤不明所以。

怎么会有人面不改色、脸不红心不跳地在脑子里想这些事情？

这是俞景坤自己幻想出来的吧？

天呐……他为什么要幻想这种事……

宋伊恩一阵恶寒，百思不得其解，脱口而出：“你在——”

俞景坤认真地望着他，静候下文。

空气凝固了。

“怎么了？”俞景坤缓缓放下筷子。

“呃……我说你在……”宋伊恩立即就后悔了，脑子都快转得冒烟儿，“呃你在家都干什么啊？今天。”

“休息。”俞景坤如实说，“午睡，看书，活动活动筋骨。”

成功蒙混过关，宋伊恩点点头，“哦……”

“你呢？”

“啊？”

“你在卢塞尔中校家做什么？”俞景坤问。

“呃，聊天……嗯。”宋伊恩低头继续吃饭。

谁知刚才消失的恶心画面又像强盗一样侵入宋伊恩脑中。这次，画面中的自己和朗瑟越发过分了——

只见他直接坐到了朗瑟的腿上，抱着朗瑟就是一通暧昧的啃咬。

宋伊恩刚吃下去的菜差点呕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装作镇定地把饭菜咽下去，画面一转——朗瑟抱着他滚去了床上！

宋伊恩‘腾’地撂下筷子站起来。

“你怎么了？”俞景坤皱起眉。

宋伊恩不敢直视俞景坤，只怕一对视，脑海中的无厘头画面会更加清晰。

自始至终，宋伊恩还没听过俞景坤的一句心声，而那些画面又太过荒唐……

这让宋伊恩不得不怀疑，那些真是俞景坤脑子里想的事儿吗？

不会是他自己的臆想吧？

可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幻想自己和朗瑟上床干嘛？

这也太变态了吧？

空气中的香甜消散得一干二净，变得稀薄又酸刺，宋伊恩觉得有点难以呼吸。

他想这也许是他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下一秒，脑海里又弹出了苏黛云，她远远站在门口，很是模糊，压根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有一抹被灰雾笼罩的身影。

这似乎是前天晚上，宋伊恩怒气冲冲从俞景坤房里离开之前发生的事。

宋伊恩突然心慌得紧，他分不清这是读了谁的心。

“伊恩？”俞景坤站起来，“吃到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了？”

“……没。”宋伊恩颤颤巍巍地坐下，重新拿起筷子，“没有。”

话音刚落，苏黛云那抹灰蒙蒙的模糊影子又女鬼似的从脑海中闪过。

这次，宋伊恩吓得惊叫出声，彻底丢掉了筷子。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不知为何，苏黛云分明是个温婉美丽的江南女子，宋伊恩从来没觉得她看起来有过那么吓人……可刚才在脑海中闪过的苏黛云简直比女鬼还可怕！

（菜有问题？）

是俞景坤的心声。

宋伊恩耳边仿佛有铃声叮响，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俞景坤。

……读心糖没有失效！

他可以听见俞景坤的心声！

刚才那些莫名其妙的暧昧画面，女鬼一样的苏黛云……都是俞景坤的所思所想！

“先不吃了。”俞景坤蹙眉，拉着宋伊恩就要起来，“跟我来。”

宋伊恩被空气中的黑雾压得一阵腿软，他确信这是属于俞景坤的心情。

见宋伊恩不肯起来，俞景坤眉头更紧，“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宋伊恩连忙摇头，虚软道：“不是饭菜的问题。”

空气中的黑雾依然压得人喘不上气。

俞景坤扫视桌上的饭菜，这才冷静了一些。

这些东西他也在吃，眼看着下人试过毒，的确不可能有差池。

更何况，这个偌大的府里，除了他无人愿意上战场。如果他死了，在军营的压力自然要落到其他儿子头上，没有谁会蠢到来毒他。

这一番思索全部落入了宋伊恩耳中。

宋伊恩目瞪口呆地看着俞景坤，跟随他思考的过程，宋伊恩瞧见他的眉头逐渐放松下来。

空气中的黑雾也散了大半。

好不容易重新坐下来吃饭，俞景坤的脑子里就跟刷短视频似的，一会儿放一个画面。宋伊恩的心情也跟着一起跌宕起伏，一会儿是战争频道，一会儿是朗瑟与他的恋爱频道，一会儿又切换听不懂的军事会议，时不时还闪来几个恐怖的女鬼。

俞景坤倒是一句话不说，他不仅嘴上不爱说，心里也不爱说，就这么静悄悄地在脑海里放电影。

对宋伊恩来说，那简直和猜哑谜没区别。

终于，看见俞景坤脑海里的几具士兵尸体之后，宋伊恩彻底没胃口了。

他把筷子撂下，碗里的饭还剩大半，生无可恋道：“……我吃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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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读心糖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