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辗转去了派出所调解,闹得太晚,马静媛先送重章回家。
到目的地,重章正要下车。
马静媛转过头,对他说:“重章,怎么调解是大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今天听到的,睡个觉就把它忘了,放假这两天专心准备下周月考。”
“我知道了,谢谢马老师。”
重章顶着马静媛注视的目光,推开车门,手心里全是汗液。
当晚,重章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床吱吱呀呀作响,突然间,床榻猛地蹿高,像是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把重章撑向天花板。
重章伸手挡,拳头把天花板戳破了个洞。
“哗啦——”是纸张撕开的声音。
他升到了天上。
周围最初起雾,然后起风,最后下雪,细小的白色接到手中一看——原来是纸钱的碎屑。
字小极了,可重章就是能看清,碎片上写着“重福田收”,漫天纸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重章揉了揉眼睛,再睁眼,一惊,上面的字不知何时变成了“重章收”。
“咚咚锵——咚咚锵——”
更上方的天空响起锣鼓音,夹杂纸张扑扑簌簌的声响。
空气陡然凝固,重章僵硬着身子,心中突然有了预感。
他一转身,一个红脸绿衣服的神人骑着一匹煞白骏马奔驰而来,“吁——”急急停在重章面前,纸马扬起前蹄又落下,那墨汁画的马眼正对重章,直勾勾看着他。
倏而,墨汁化开,融成了鲜红色,往下流淌。
是水?是泪?重章抹了一把脸,抬头看天。
一眨眼,纸雪变了天,断线似的雨落了下来。
血色的雨很快打湿了重章,他整个人如同泡在血缸里,无一处不是红色。
“上——马来!”戏腔顿挫,那神人念毕,纸糊的青龙偃月刀一挑,把重章甩到马背上,马儿嘚嘚跑,逃离这场血雨的追杀。
入目满眼的红色,是重福田的红,是郑淑仪的红,重章捂着眼,头昏脑胀,痛哭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
——咚、咚、咚
没人说话,但天际响起三声鼓音。
“我不应该和爷爷出去买东西,不应该买那盒月饼,早点走,早点走就好了,早点走就不会撞上那辆车,是我,是我,都怪我……”
——咚
依旧没人说话,天音仿佛让他认罪。
重章哽咽:“我不应该对郑淑仪说那些话,不应该给她出那种主意,是我害了她……我谁也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的……”
——咚、咚
天音问罪还在继续。
重章抬起头,两行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空洞洞的眼睛看向四周,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他做过的坏事,他做过的错事,还有……直至抬头看见了神人背上负着的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地横斜在重章面前。
是刀。
重章的五官开始流血,他泪流不止:“对不起,我不应该给她那把刀,我错了,我不应该给她那把刀的,呜,是我做错了……我死才对,应该让我替她死才对……”
“可我怎么、我怎么还活着呢?”
“我应该去死的。”
青龙偃月刀被缓缓提起,劈开血雨,破开戾风,直砍向重章胸膛,心头如同划过一刀,心脏被人攥紧,被人越攥越紧——
“嗬——”
重章痛醒,整个人像是高高抛上,又猛力下坠,灵魂狠狠震荡一番,那些锣鼓戏音渐渐褪去,视野的大片红色终于清晰成一个人的面容。
那人把重章揽在怀里,轻轻拍打后背,像是哄小孩儿一样:“不哭了,不哭了,拍一拍,三更天,魂飞回,重章,重章,回来咯。”
重章动了动,那人抱得更紧。重章挣扎了下,他才反应过来。
“你醒啦,重章!”贺宇舟一脸惊喜。
重章摸上他的脸,指尖抵着黑眼圈,轻声问:“我怎么在客厅,我不是在房里睡觉吗?”
贺宇舟凑近些,脸在手心蹭了蹭,语气小心翼翼:“我把你偷偷抱出来的,你哭得太厉害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吓死人了。”
“这叫什么偷偷?”重章掐了掐他脸颊,双手绕过脖子,头慵懒地搭在他的肩窝。
“太黑了,不偷偷的话,会有鬼吃掉我的。”
重章笑了声,亲了下贺宇舟耳朵,安慰他:“要是里头有鬼,只会把我吃掉,你是安全的。”
“吃掉你也不行,只剩我一个人也是很可怕的!”贺宇舟抖了抖,抱紧重章,“我爸爸走的时候就是这样,屋子里没有开灯,我以为他在睡觉,喊他起来吃饭呢,喊了好几声,他还是不起,我打开灯,走进一看,发现他割腕自杀了。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黑,总觉得黑暗里藏了只鬼,会杀人的。”
“杀人的不是鬼,是人。”重章开始亲他,“鬼也是人变的。”
“你现在这么主动,难道你变成鬼了吗?”拇指摁在重章的嘴唇上,贺宇舟歪歪头看他,笑着说,“不会吧,真变成鬼了?你刚才怎么叫也叫不醒,像是魂飞了一样,我想起我妈妈说的,人的名字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人重返人世间的路引,我叫了好几声的,怎么?没把你叫回来呀?”
手离开嘴唇,替他擦拭起脸上未干的泪痕。
贺宇舟的指尖压在重章眼皮上,说话时神色看不见,语气温柔又坚定:“重章,你千万不要同情我。”
两人抱了一会儿,没多久外头公鸡打鸣,狗也叫了起来,睡是不能睡了,洗漱完毕,重章想起梦里的事,干脆拉着贺宇舟出门。
穿过几条小路,走上桥头。
新农村建设,以前简陋的木桥换成石拱桥,桥下小溪现在清澈见底,桥墩下也不再有妇女洗衣。
过桥,下长坡。
沙石坡铺成沥青道,踩在上面平稳舒服。
一切这么新,但重章还是怀念以前。
在长坡中途,重章推着贺宇舟走进小路口,一步一步踏上石梯。
贺宇舟手往后伸,问:“要牵吗?”
“不用。”重章摇头。
十几岁的时候不用牵,没道理现在还需要别人牵才能上去。
贺宇舟扯了扯自己衣角,贴心说:“你要是快摔了,你就扯我……”
没说完,他自己先摔了跤,连带铲倒重章,两人倒在一块儿,贺宇舟拽着重章手臂,长腿一伸,卡住了下滑。
“你先起。”
“太疼了,起不来。”
“我也是。”
两个人笑成一团,重章又气又笑,骂了贺宇舟一声,忍着疼站起。
贺宇舟爬起来,替重章拍了拍身上的泥,再拍拍自己,笑意止不住说:“我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这不怪我。”
重章怕了,落后贺宇舟五个台阶,禁止贺宇舟回头和讲话,两人一前一后上去,谁也不出声了。
到了观景平台,大变化。
早前新镇长视察,来到观景台登高望远,觉得大井村人杰地灵,山清水秀,有旅游开发前景,所以观景平台旁又建造了一座三层眺望亭,供游玩旅客栖息、观景。
旅游开发计划还在计划之中。
游玩的旅客也许还在娘胎里。
八字没有一撇的东西,上级一挥手,动工!
噔噔噔噔,一座没什么用的眺望亭又诞生了。
观景台再往上,还是那一模一样的小路,人迹多了,路也平整不少。
少年时走这些路会觉得难走,现在走这些路,发现只要步子迈得大些,就没什么难的。
重章四平八稳,还有闲心和贺宇舟聊天:“你还记得郑淑仪吗?我以前和她来过这里。”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来……”重章停顿了下,改口说,“来看流星雨。”
“你们那时候就这么好了呀,难怪你会帮她。”
“不知道算不算好,”重章想了想,“帮她吗?我可能是害了她。”
贺宇舟倚着树,等重章上来,很无聊地拿着小树枝胡乱敲敲打打:“当然是帮啦,如果不是你给她出主意,罗美洁欺凌班级好几位同学的事也许就没人知道了。罗美洁赔了钱,道了歉,退了学,被欺凌的人不用担惊受怕,学校还因为这个严抓校园欺凌,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严惩好几个校园恶霸,这不好吗?我看郑淑仪那阵子都挺高兴的,总跑来六年级告诉你,今天谁谁谁又被老师抓了。”
重章走到他面前,贺宇舟用树枝挠他痒痒:“开心些。”
重章皱着眉,没收他的作案工具,闷声道:“你不知道,她后来……”
“她后来不是考上了重点中学吗?你不是还见到她了?”贺宇舟跟在他后头,“后来,后来,后来,怎么?你要连她读大学呀,工作呀,婚姻呀,养老呀,身后事呀都想好?”
不知道哪个词惹重章不快,他低声道:“你别乱说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贺宇舟比了个OK的手势,在嘴边从左往右拉,闭着嘴发出怪腔,“唔汗,喔嗯嗯辣。”
重章被他打败,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笑。
“你真是……”重章停了停,没有再骂下去。
把这句话骂完整,“有病”两个字会让他想起别的人。
他们上了山,开始往下走。
芦苇湾长了很多野草,看来仙人给大蛇仙送的定情花也敌不过没有价值的草。
重章指着最多草的地方,草和土堆成小山丘,远看像座坟头,他说:“这以前是一口井,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后来有人撞死在这里,那时候恰逢旅游开发的事迟迟不落地,上头觉得这件事不吉利,会影响大井村开发旅游产业,所以让人填了这口井。”
“没想到石头挪开,井里竟然还有十几具尸骨,你猜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也是开发大井村迟迟没着落的原因,穷乡僻壤,总比发生十几起命案的穷乡僻壤来得好听。
重章看着贺宇舟,不等他回答说,“情杀抛尸。”
他别有深意说:“芦苇湾因为传说,成为了情人圣地;又因为地势原因,成为了私奔要塞。跨过那座山,来到这里,再往外走,从此就能离开大井村,所以那些不被亲人朋友看好认可的情侣会相约此地,私奔外逃。”
“但是,”重章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很坚定的,有人临阵反悔,就会有人因爱生恨。杀了人,尸体怎么办呢?就扔到井里,喂给大蛇仙好了。慢慢地,井里的尸体也就多起来了。”
贺宇舟露出害怕的神情,问:“你带我来这里,难道也是想杀我抛尸?”
【时间线衔接的是第五章尾巴】
这两章有点糙,等我身体好点再修修,球球大家动动小指头点点收藏(我家小猫拼命作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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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怪物生(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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