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数不清多少次星际折跃后,塔兰一行抵达了最终目的地——一颗偏的不能再偏的虫造行星。
它的个头并不小,除了广袤的科研用地外,其余大部分地方都是峡谷和湖泊。无数能源矿石就蕴藏在沟沟壑壑里,维系着整颗星球不知疲倦的自转与公转。
阿贝尼没有囚禁他,但塔兰的状况比起囚禁来说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他的通行等级是A级。
在这颗虫造行星上,A级是最低等的权限等级,也许是阿贝尼故意为之欲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
呵,塔兰想,真是无聊。
绑架他的虫把星球赤道附近的大型建筑群称之为“茧”,不少建筑像是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东西,还保存着抵抗粒子风暴用的磁铸墙壁,这种落伍的技术早被南十字星科技革新了不知多少代了。
塔兰的住所就在“茧”中,它的外表看上去十分透明,银白色的墙壁像极了帝星的生命研究所。
雄虫没有仆从,唯一相伴的即是一只长相奇艺的机械生物,它会定时飞出窗外叼来塔兰今日的伙食。说句实话,现在的生活比上辈子鸟不拉屎的荒星已经好了太多太多了。
所以,阿贝尼说的造神计划,究竟是什么意思?
问题很快迎来了解答,第二日,几只机械虫登门要求采集塔兰的血液样本。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一只机械虫的眼球投影出了阿贝尼纤长的身形,“唔,塔兰,神的基因等级不能只有D级。”
“不用担心,基因衰退不是大问题,只要你耐心配合治疗,我保证很快就能痊愈。”
没虫在乎塔兰的意愿,他被脱去上衣压到了治疗椅上,机械虫向塔兰的后颈注射了一整管淡紫色的液体,随后他们将雄虫的四肢固定起来,面无表情的退后以作观察。
“塔兰,忘记告诉你了…治疗过程可能会有一些痛苦,但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不是么?”
阿贝尼双手交叉,微笑道:“我还为你准备了娱乐项目,相信对你恢复病情十分有帮助。”
机械虫收回了虚空投影,贴心地为塔兰开启了光脑的密码锁。
塔兰看了眼屏幕,淡淡的笑了。
果然,阿贝尼用另一个“塔兰”的所见所闻锉磨雄虫,意图摧毁他的精神防线。
淡紫色的液体渐渐发挥了效用,钻心的疼痛窜入塔兰的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了机械虫极有先见之明的禁锢之举。
疼,实在是太疼了。
疼到塔兰甚至无力喘息。
他想蜷缩起来抵抗疼痛,又想勒令精神触手将自己一拳击晕过去,总好过清醒的承受痛楚。
雄虫肌肤娇嫩,与治疗椅相连的地方很快磨出了数道浅色红痕。塔兰在疼痛转轻的间隙痛呼出声,狼狈的模样丝毫不落的录入了机械虫的眼里。
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虫族最基本的感情,无法共情,更没有同理心。
于是塔兰寄希望于光脑中偶尔一闪而过的雌虫身影。
转移注意力也许是克制疼痛的妙招,塔兰无声地流泪,整个虫冷汗淋漓。他觉得很冷,又无法翻动身体,只能别过脸将脆弱的一面藏进黑发之中。
四个星时后,这场折磨方才暂时结束了。
机械虫驾轻就熟的把塔兰丢入清洗仓,顺道提取血液样本。
“…等等…”
一只机械虫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竟有虫族经历修复液的洗礼后仍能正常发声。
塔兰脸色苍白的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可否给我一件换洗的衣物。”
机械虫呆了呆,从墙角的机械生物嘴里揪出了一件新的罩袍。
“谢谢。”
帝星养成的该死的礼貌习惯无法立刻消失,塔兰哆嗦着身体,勉强换好新衣。他抱着双腿在清洗仓中窝了一会儿,然后慢吞吞的躺到了床上。
塔兰用被子裹住脑袋,放松的神经让他很快便睡着了。抱歉,现在他真的没空想些有的没的,补充体力要紧。
也许过了一星时,又或许过了一天那么久,总之当塔兰再度睁眼时,“茧”外的天空仍是明亮的淡蓝色。
床边,机械生物孜孜不倦地发出音调诡异的虫语单词:“吃,吃,吃,吃…”仿佛只要塔兰不取走它口中的营养液,就会一直如此不断的重复下去。
“闭嘴…”雄虫顿了顿:“你很吵。”
噪音制造者歪了歪脖子,倒是听话的闭嘴沉默了。它静悄悄地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塔兰。
营养液明显是阿贝尼特制的配方,说不上来究竟好不好喝。塔兰吃完食物,失去的体力好像又回到了身体里,他突然有力气下床走上几步。
虽然改造大脑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被绑架后的第一日简直是天崩开局啊……
塔兰找到镜子,与他对视的那双深蓝色的眼布满了血丝,他扯了扯嘴角,笑容中暗含浅浅的无奈。雄虫哂笑了声,自己都佩服自己面对困境超标的接受能力。
他大概猜到了那管紫色液体到底是什么。
塔兰垂下眸子,想起哈伯恩教授发送到隐秘报告:生命研究所从不同基因等级的虫族体内提取出了某种活性因子,据说这种东西可以激活无效的基因片段,突破低等种体内的基因晋升壁垒。换句话说,它能修复破碎的基因、重组无序片段,达到提高基因等级的效果。
因为听上去充满了玄学,借助别虫提升自己又太过违反虫道,一直以来知情虫仅把它当作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虫知晓“修复剂”的真实性,直到塔兰切身体会了所谓的基因晋升治疗。
生命研究所毫无疑问支持此项研究,那么皇室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至于“造神计划”…塔兰倒是从未有所耳闻。
如果他是复制体,那被复制的那个虫又身在何处?雄保会的档案记录着法拉多建国以来每一位雄虫阁下的信息,却没有一位与他样貌相似。
塔兰一边梳理思绪,一边欣赏来自“塔兰”的日常来打发时间。在雄虫睡着的时候,光脑就这样默默播放了一天一夜!
唔,该说这是阿贝尼的恶趣味么。
翁戈尔府的天气模拟器正在模拟下雨,和塔兰不同的是,那个虫似乎很喜欢细雨绵绵的日子。
他拥有塔兰大部分的记忆,从长相到气质几乎一模一样到无可挑剔。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就是塔兰·翁戈尔。
管家萨瓦勒先生照旧为雄虫准备了他最爱吃的塔塔羹,但显然塔塔羹不是’塔兰‘的最爱食谱,他草草吃完,又躺回了花房里。
喂喂,每天除了睡就是吃会显得我很没用……
塔兰继续往下看,发现另一个自己最擅长的事情竟然是发呆。
发、呆。
他喜欢看天、看树,看花园里的机器虫花匠。
“塔兰少爷,日安,您的花朵被照顾的很好。”
桑提斯送的种子已经抽出了枝桠,透明花苞初具雏形,一层层的紧缩在叶片之下,也不知何时会开。
你你你怎么能直接用手拨开花蕾啊…塔兰整一个暴殄天物的表情,十分心疼自己(划掉)花匠先生精心培育的苦心,好在那个虫没拨几下就失去了兴趣。
海特维恩似乎去虫崽预备园上课了,花园里还摆放着幼崽专用的小秋千,雄虫就坐在相邻的大秋千上,曾经的塔兰也颇为喜欢相同的位置。
他在阅读塔兰遗留的《虫族简史》。
黄昏时分雨丝缠绵,桑提斯还穿着塔兰熟悉的深蓝军装,军雌回家后的第一个举动即是寻觅心心念念的身影。他的视线扫过花园,脸上露出熟悉的宠溺神情。
“塔兰,晚上好。”
雄虫好像并没有起身,仍坐在秋千上一晃一晃:“哥哥,晚上好。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桑提斯点了点头,低低说了句打扰,在确认塔兰没有发烧后彻底放宽了心。
“我去拿伞…”
“不用。”桑提斯微微抿唇:“我可以抱你进去,不会让你淋雨。”
那个虫好像愣了会儿,不自在道:“会不会太麻烦哥哥…”
“不麻烦,只要你不会生病。”
“……”
雄虫无法拒绝桑提斯的示好。
雨幕中军雌怀抱着心爱的塔兰,军装外套隔绝了全部的凉意。
在桑提斯的怀抱里,他是绝对安全的。同样的背影塔兰见过千千万万次,是一如既往的宽阔挺拔。
哥哥瘦了……
屏幕外的观看者慢慢垂下眼帘,细密的睫羽模糊了雄虫此刻的表情。光影交错间,塔兰的侧脸融进了自然柔光之中,愈发白的透明。
再度抬头时他扬起唇角,露出一贯如常的和煦微笑。
晚餐当然是桑提斯亲自准备的,自弟弟重新归家后,他便包揽了对方全部的食物。
“是今天的晚餐不合胃口吗?”
桑提斯忧心地询问,说自己会努力精进烹饪技术。
雄虫只是摇头,“没有,这些饭菜很好吃…我很久没有吃过。”
他没有撒谎,诞生于研究所的虫崽从未吃过口味如此丰富的食物。以前的他只是知道还有除了营养液以外的东西存在,真正品尝时心态却大不相同。
来到帝星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等待他去发掘、去探索。
“只要你想吃,我每天都可以做。”
“塔兰,要多吃一点…”
桑提斯按耐着揉弄对方脑袋的冲动,也许是他的错觉,塔兰出院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少了曾经令虫着迷的那份自信与从容。
“塔兰。”
“?”
雄虫放下餐具,静静地等待桑提斯说出完整的话。
“我的态度不会改变,无论你是S级抑或是其他,你永远都是我的…塔兰。”
“不用害怕,请相信我…”
“哥哥可以把你照顾的很好。”
“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不需要有任何压力。”
塔兰的脸渐渐红了,像个纯情的未成年雄虫。
“我……”
“咳咳,嗯哼——”
管家萨瓦勒重重的咳嗽,打散了桑提斯搅乱的一池春水。他虽接受了家主喜欢自己弟弟的事实,却也无法心平气和的看这两虫打情骂俏。
哦我的虫神啊,您还嫌翁戈尔家族不够蒙羞么?还好家主已经诞育了雌虫幼崽……
现在的海特维恩寄予了萨瓦勒的全部厚望。
……
欣赏各怀心思的虫倒不失为打发时间的有效方式,塔兰恍恍惚惚地摸索唇角,发觉自己的笑容已然僵硬。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像是看够了翁戈尔府的温馨场景,塔兰倒入床铺之中,决意一睡方休,可大脑却不停轮转着雌虫们许下诺言的一幕幕。
“相信我,塔兰。”
“请您相信我…”
“塔兰阁下,我希望您愿意相信我。”
……
塔兰不会承认,时至今日自己心中仍可耻的期盼所在意的虫能揭露阿贝尼卑鄙的玩笑。
你有多知我,又有多在乎?
你的诺言是否只是信息素诱导的假象。
包括你的爱,你口口声声的喜欢…
然而,这些问题塔兰两世都没能等到回答。
他累极了。
睡吧,睡着了便不会难过了。
机械虫隔日准时上门注射修复剂,这种治疗模式每隔一天塔兰就会经历一次。四周以后,他逐渐熟悉了如何应对基因修复带来的痛苦。塔兰会和丑丑的机械生物对话,并给它起名为“机械猪”。
因为太丑所以看上去反而萌萌的。
“小猪?”
机械猪似乎具有一定的学习能力,它听懂了塔兰的话,乖乖趴在床边等待对方的指示。
“小猪?”
机械猪晃晃脑袋。
“你的眼睛好可爱。”
机械猪没有眼睛,眼眶是用来监视的深邃大洞,里面蕴含了能令雄虫一秒晕眩的昏迷物质。
“嘶——好疼,小猪,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咔咔...咔…”
机械猪不会唱歌,咔咔是金属零件在下颌骨处的碰撞声。
“算了,别唱了。”
因为早上抽了三管血液样本,塔兰整个虫都飘飘欲仙。对于修复剂的治疗效果他并没有多深的体会,不过从阿贝尼的笑声来看应该还是不错的。
若是前世的他知道可以重回S级,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光脑今天播放的依旧是翁戈尔府相亲相爱的戏码,塔兰见怪不怪的喝营养液下饭,从视频来看,阿德文至少给那只虫发送了不下一百次的约会请求。
“主人,您不考虑与克劳伦斯约会吗?他是您基因衰退曝光后等级最高的追求者!”
“而且还很坚持不懈哦。”
“星网秘闻称克劳伦斯每个纪元都会为您创作一首赞美诗,如今已经发表了二十多首啦!”
“如《我的玫瑰》、《炽热不改》、《黑色的星光》等等在军部都传疯了……”
塔兰满脸黑线,什么玩意儿,阿德文会这么矫情?星网真是一如既往的离谱。与此相反,复制虫却对克劳伦斯的印象极好,不仅让光脑小呆大声朗读著作,还同意了军雌的伊甸约会申请。
说不期待是假的,阿德文曾被塔兰标记过,也许更能感知到信息素最细微的不同。
——无虫拥有完全一样的信息素,哪怕是复制虫都不行。
阿贝尼说明日会带来一份新的礼物,塔兰没空搭理他,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了约会的雌虫身上。
数月不见,阿德文·克劳伦斯标志性的金发依然耀眼迷虫。他变戏法儿似的衔来一束星光玫瑰,递给看呆了的雄虫。
“塔兰阁下,您的美丽一如玫瑰般璀璨永恒。”
“我十分想念您。”
雌虫吻上‘塔兰’的手背,碧绿的眼笑意温柔,“感谢您同意约会申请。”
那只虫显然缺乏社会锻炼,对上阿德文这种嘴巴淌蜜的雌虫就只好嗯嗯啊啊了。约会全程都被阿德文牵着鼻子走,塔兰怀疑眼球的主人脸红到说不出话。
那阿德文呢?
面对羞涩的塔兰,他愈发展开强烈的追求攻势,隐晦诉说着关于再度标记的渴望。
“塔兰…”
好家伙,连阁下都不叫了吗。
“我的这里,随时为您打开。”
塔兰皱起眉头,猜测阿德文牵着雄虫的手去了某个下流之处。
“无论您的等级为何,我永远钟爱玫瑰的芬芳。”
嚯——
显然阿德文没有察觉出信息素的变化。
在临别之际,军雌甚至逾矩的吻上了‘塔兰’的侧脸。
“我等着您。”
那只虫落荒而逃。
如果这是一部虫族的爱情电影,塔兰定会为之鼓掌喝彩。
可惜了。
他吐槽完阿德文的为所欲为,呼唤机械猪送来更多的营养液。吃撑了的塔兰昏昏欲睡,错过了来自格莱德温的光脑信息。
在无虫监视的隐秘角落,雄虫神情黯然。
倘若继承了自己的全部记忆,复制体是否可以完全取代塔兰·翁戈尔?
他并非独一无二的存在,有多少只复制虫,就有多少个塔兰。他们悄无声息的出生死去,在不知名的地方枯萎腐烂。
哪怕是那些与他最亲密的虫都无法察觉…
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渐渐俘获了塔兰,他开始反思自己坚持至今的意义所在。
想要拯救虫族的想法真是蠢透了,我为什么要保持高的道德标准?
做一只简单的S级雄虫,娶很多雌侍,有花不完的星币和无时不在的护卫队。
就算帝星爆炸他也能安然无恙。
我可以享受虫生,可以过得比这个宇宙中99%的虫都要好。
担心基因衰退的话,多娶几只高级雌虫就好了,总不可能每只都是喜欢抛夫弃子的阿德文吧。
塔兰笑自己的过去如履薄冰,总想着一味的变强来保护更多虫,可到头来他在那些虫眼中不过是“另一个塔兰”。
他们甚至毫无差别。
雄虫笑出了眼泪,他紧闭双眼,任凭心脏空落落的下坠。
他是塔兰,可塔兰又是谁呢?
也许他只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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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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