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之时,季叙让曹有宣读了一道圣旨。
夷妃偶染奇疾,药石无医,不治而亡。季叙感念,封年仅十岁的季岸为太子,因其年幼,便交由仁心仁德的婳妃抚养。
当日,季叙又暗地里命曹有调查夷妃一事。
曹有不知从何查起,夜深后,无意睡眠,就想着去御书房看看。
他这一看,便在花坛边,看到了一块精巧的玉坠。
玉坠质地上乘,上头还刻着日月为明四个字。
曹有心上一惊,他识得这块玉坠,这正是二皇子季游之物,是当年季游出生时,季叙所赐。
他将此事禀告给了季叙。
季叙闭目深思,半晌,他睁开眼,双眸毫无感情,冷言道:“夷妃也曾怀疑,是游儿害她,游儿也确实有理由。如今,游儿的东西,出现在御书房外。曹有,你如何认为。”
“奴才认为,有两种可能。”曹有低头答道,“第一种,是夷妃去御书房一事,就是与二皇子有关,那个引夷妃去御书房的小太监,是二皇子的人。这玉坠,许是二皇子赠予小太监的,而他不小心掉了这玉坠。”
季叙紧握玉坠,“也就是说,游儿他知晓了朕和沐耘的事,借此机会,去害夷妃。”
曹有点头认同,“第二种,就是有心人要嫁祸二皇子。陛下,玉坠可是个死物,您虽给了二皇子,可它也并未长在二皇子身上。”
“那就是这个有心人知情,游儿不知情了。他这是想借游儿除掉夷妃,连同陷害游儿。”季叙陷入了深思,将所有能想到的人全部想了一遍。
季叙摩挲着手中的玉坠,沉声道:“随朕去西朝宫看看游儿。”
季叙的轿辇半道路过夷妃的沁灵宫,季叙未看一眼。
萧条的宫院,宫门半敞,了无生气,一些知道夷妃是被赐以毒酒而亡的宫女们,皆已被秘密处理,而那些不知道的,同样也逃不过命运的摆布。
季叙对不在乎之人,何其冷心,在夜深人静时分,他荒诞的扮演着所谓罪恶的审判者。
西朝宫位于皇宫的西边,是皇宫中最为僻静的一块地方。
本是无人居住的闲置之地,后来才成为二皇子季游的住所。
十八岁的季游颇有治国之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
但自从三年前,他的生母关朦逝去后,他便变的玩物丧志,终日行乐,甚至明目张胆的在宫里养男宠。后来为了寻求方便,便向季叙请求搬至西朝宫,季叙对他失望至极,半句话没有,手一挥,准了。
没有人知道,季游其实一直都喜好玩乐,只不过在关朦的管教下,他从来都是克制有度的。
关朦死后,他便放纵天性了。
这个点,西朝宫灯火尽灭,唯有宫门外留守的两个小太监手里的灯笼还闪着幽冷的笼光。
小太监见到季叙,立马下跪叩首。
“陛下驾到,还不赶紧去通报二皇子。”曹有提醒。
季叙越过两个小太监,直接推门而入。
两个小太监慌忙跟在身后,吩咐下人掌灯看茶。
“这个点,游儿不知睡了没,去,”季叙朝其中一个小太监道,“去两个人,把他给朕叫来。”
“奴才遵命。”小太监急匆匆半跑着离开。
另一个小太监引着季叙去往外殿。
季叙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朝曹有道:“游儿怕是要磨蹭半会才过来,你也去叫。”
“是。”曹有随太监进入内殿。
半刻后,季游才晃晃悠悠,满目颓然的来到季叙面前。
“儿臣见过父皇。”季游酒意泛涌,睡眼惺忪地躬身朝季叙行了个礼,他揉了揉双目,“不知父皇你这深更半夜的过来,所为何事啊。”
季叙盯着他,半晌没说话,这个他曾经最看重的儿子,如今变的越来越离谱。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就敢出来见驾,嘴里的酒气更是老远就能闻到,简直荒唐至极。
季叙虽然对每一个皇子都不甚上心,但他一直都自以为是的认为,很了解他们。
二皇子季游,若说他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也不为过。
只可惜,这样的季游,是在极致的管制下而生的。
这种管制一旦化作乌有,多年的压制一经释放,季游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人称赞的皇子了。
以前,季叙一直在想,如若季游能够变回从前那般,养些男宠又如何,他从不计较这些。
而眼下,不一样了,季游正徘徊在季叙的审判边缘,一旦审判成功,即使季游秒变贤才,季叙也会将他永远弃之。
“去坐着。”季叙随便抬了抬手,示意季游别站着。
季游伸了个懒腰,坐到了季叙的对面。
季叙朝曹有使了个眼色,曹有会意,关上殿门。
外殿中,只有他们三人。
“游儿昨日夜里可曾到过御书房。”季叙开门见山试探,语气还算和缓。
季游懒散地倚靠在锦椅上,拎不清,“父皇您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御书房吗,我去那做什么。”
“那就是没去了。”季叙拿出那块玉坠,让曹有递给季游,“这玉坠,是曹有在御书房外的花坛边捡的。说说看,你没去过,这玉坠怎么会出现在那。”
季叙一下子直起了背,如梦初醒似的愣了一下,接过玉坠,问曹有,“你在御书房外捡到这玉坠?”
“正是。”曹有答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不可能。”季游重复着不可能。
季叙用鼻音轻哼,笑又不笑的冷声道:“游儿你倒是说说看,如何不可能。”
季游似乎是在想着某些事情,他抬眼看了看季叙,强作镇定,“早在三天前,儿臣就遗失了这块玉坠。”
“怎么遗失的。”季叙问的很快。
“三天前,儿臣晨起,和往常一样将玉坠挂上衣襟,可是到了夜里,儿臣发现玉坠不见了,许是无意间丢了,被人捡了。”季游答得也很快。
“可你方才明明说的是不可能,既是丢了,被人捡了去,你又何以如此肯定,它不可能出现在御书房。”季叙的目光犀利的锁住季游,眸中满是探疑的意味。
“因为儿臣说的时候,想的是,儿臣丢了这玉坠,即使被人捡了,那也不可能出现在御书房啊。谁那么大胆,敢违抗父皇的旨意靠近御书房?”季游不浑的时候,应对到是自如的很,“所以,儿臣才说不可能。”
“你说的,倒也合理,”季叙道,“但是朕,并不满意。”
季叙问到这里,心里明了,季游既然这样说,那再问下去,也是无果。
眼下他并不能排除季游和夷妃的事无关。只能将他先监禁起来。
季叙毫不留情地吩咐曹有,“将游儿暂时打入惩教宫。”
“什么?”季游站了起来,大声质问,“儿臣犯了何错?”
这惩教宫是皇家关押宫中重犯的地方,他怎能被关入此地。
“朕会查清楚,如果真的与你无关,朕就放了你。”季叙背对季游。
季游正欲争辩什么,还未开口,便有一小太监从内殿冲了出来,直接跪倒在季叙身后,嘴里嚷着,“请陛下放过殿下,玉坠是奴才捡到的,本想着还给殿下,不曾想昨日夜里无意间掉在了御书房外。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季游惊道:“你去御书房做什么?这和你无关,赶紧进去……”
季叙忽而转身,摆手制止季游继续说下去,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太监。
这小太监生的极好,面貌端正,五官别致,细看竟是与荷年有些相像。
看他模样,恐怕才十三四岁。
主殿的内殿和外殿相通,这小太监该是方才和季游一同来的,再看他发髻微乱,脖颈红痕明显,想必就是宫里最近盛传的季游新宠——霍千凡。
“你说,玉坠是你捡的,”季叙双手藏在袖子里,侧过身想了想,低首对霍千凡道,“怕是游儿送给你的吧。”
霍千凡被一语中的,面色泛白,那玉坠正是他故意问季游讨要后,季游送给他的。
但他仍是极力否认,“不是,是奴才捡的。”
“罢了,朕不追究这个,朕问你,你昨日夜里去御书房的事,当真和游儿无关。”话说到这份上,季叙和霍千凡心里都明白,这去御书房的事,指的便是霍千凡引夷妃去御书房的事。
季叙绝不会将这事摆在明面上说,如果季游当真不知道,他便可以不失去一个儿子,待他私下再审问霍千凡。
“与殿下无关,是奴才自作主张的,请陛下降罪奴才吧。”霍千凡将头低得很低,几乎触碰到了地面。
季叙示意曹有将霍千凡带走。
“别动他。”季游拦住了曹有,又回身询问霍千凡,“什么自作主张,你有事瞒着我?”
霍千凡直起背,盯着在地,面目凝重地说道:“自从您和奴才说,夷妃杀死了您爱的人……”
曹有感到不妙,立马低喝,“住口!休要胡言。”
季叙再次示意曹有带走霍千凡。
季游阻止,拉起霍千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霍千凡赴死一般地说道:“奴才想帮您报仇……”
“你住口!”曹有大声斥责,情急之下还想要动手打晕霍千凡。
季游下意识的挡开了曹有,霍千凡趁机又加快语速道:“昨晚奴才在宫道上,发现陛下亲了沐将军……”
“你说什么?”季游万分惊讶。
季叙此时闭着眼睛,手指揉捏着皱紧的眉心。
“就是那样,陛下和沐将军去了御书房,我想那可是不得了的事,”霍千凡不卑不亢地道,“奴才便去找了夷妃,告诉她,陛下喝多了,要在御书房召见她。她居然信了,一点都没有疑心。她就那样莽撞地去了御书房。”
“陛下!请您放过二皇子殿下吧,整件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霍千凡对着季叙磕了一个头。
季游几乎震惊到无法言语,“那么说,夷妃不是病死的,我还以为,这是她的报应。”
“是朕赐死的。”季叙睁开眼睛,他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刺,又裹着一层薄冰。
这事,不必掩饰了。
季游跌坐在椅子上,一股凉意直达心底。
“请陛下放过殿下。”霍千凡再次叩首请求。
季叙累了,招来曹有,在他耳旁吩咐道:“这般刻意,去查一下这个霍千凡。”
说完便打开门,走进了无边黑夜。
曹有对霍千凡道:“让你住口你还说,你不该将陛下和沐将军的事就这样说出来。你怎么也不想想,你证明了二皇子与此事无关,可是你这样,也间接让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这是害了他。你会死,二皇子,也逃不过。”
霍千凡听在耳里,却是不痛不痒,这本就是他的目的。
眼下他做完了该做的,如释重负,然而,面对季游,他还需要表现出一份悲伤。
“殿下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也会杀吗?”霍千凡心急如焚地故意问曹有。
曹有噎了一下,随即道:“陛下的心思,轮不到你妄断。”
霍千凡呆了一会,仿佛忏悔一般的将悲伤装进眼里,缓缓抬眸,满含歉意的对季游说道:“殿下,奴才太着急了,奴才只想着替您澄清。”
霍千凡尽力的在表演,尽力营造出一幕悲伤的假象。
季游没有责怪霍千凡,他恍惚回道:“你根本不必为我那样做,怪我,我不应该和你诉苦。以前,母妃说什么,我都照做,活的就像个没有灵魂的人。后来母妃去世,我很难过,但更多的是,解脱,还有空虚。
这时候,我认识了荷年,他很单纯,好像一点都不懂世间的恶,我每次看到他,就觉得特别的舒心。可是他死了,我原本想我可能会一直在悲伤中走不出来,直到你出现,我又有了那种舒心的感觉。你很好,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你。”
霍千凡微微有些发懵,“您不责怪奴才吗,奴才间接把您害死了啊?”
曹有叹了口气,走了,他暂时将这里留给季游和霍千凡。
这件事情,真真假假,曹有和季叙都无法去真正的辨明和相信。
但浮在水面上的知情者,终将成为死人。
季叙是个心狠手辣的帝王,至今为止,除了沐耘,对于其他的,触犯了他底线的人,只要不动摇国之根本,他都可以冷酷绝情,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曹有落下的关门声,让霍千凡回了神,他跪坐到了季游面前。
他对季游,没有半点感情,甚至是厌恶,每一次,当季游的手抚过他的身体之时,他都想让季游立刻死去。
他认为季游对他好,充其量只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慰藉。
“殿下,”霍千凡一只胳膊搭在季游的腿上,抬头看他,“您对奴才的喜欢是真心的吗?”
“怎么这样问我,我肯定是真心的,如果可以,我都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和你永远在一起。”季游叹息道,“很难,现在更没可能了,我不怕死,只是害了你。”
霍千凡无比惊异,他怎敢去相信,这个偶尔会将他错认成荷年的人,对他表真心。
“奴才还以为殿下只一心喜欢荷年,奴才还时常想,既然殿下这么喜欢他,不如早点去陪他。”
“什么?”季游听得懂此话,但不明白霍千凡说此话的用意。
霍千凡当然不做解释,他把头抵在季游的膝盖上,轻声道:“无论怎么说,奴才是对不起您的。”
也只是单纯的对不起而已,在他心里,季游什么都不算,季凉才是最重要的。
翌日早朝,季叙又让曹有宣读了一道圣旨。
说是夷妃病逝一事另有隐情,经查明是二皇子季游因夷妃杖毙荷年一事,怀恨于心,派近侍霍千凡下毒毒杀的夷妃。
证据确凿,遂将两人打入惩教宫,择日处死。
沐耘听闻此事,一度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觉得自己连累了许多人。他虽和季叙说过,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何曾想过,这会害了他人的性命。
他准备进宫面圣,替无辜的人求情,但有一人,暗里拦阻了他。
沐青樾这几天,一看到沐耘,便会想到那日在御书房的事,眼前就莫名的出现一些画面,想的诸多,甚至还想到了季凉。
当他知晓沐耘闭门不出时,便拿了饭菜去了沐耘房间。
他怕沐耘饿晕在里头。
宫里所发生的事,他也听闻了,季叙对外宣称的东西,似乎顺理成章。
可是,他至少也是知道点内情的人,这个顺理成章在他眼里根本就站不住脚。
“开门,吃饭。”沐青樾大声喊着,但是房里没什么动静。
“不会饿死了吧。”沐青樾打趣道。
房里鸦雀无声。
沐青樾端着饭菜,无手开门,一脚踢开了门。
房里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张纸和辞呈。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
樾儿,哥近日心情不佳,遂辞官,出门远行,辞呈命人交于陛下,不日而归,勿念。
沐青樾将纸扔到一边,自个坐下,扒了一口饭。
“去你的远行。”
他这哥哥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定是觉得事情因他而起,无比自责,自责到决定放逐自己。
那为何不进宫替季游求情?
一走了之并不是上策。
沐青樾有些不安。
隔日,季叙收到了沐耘的辞呈。
辞呈上的一字一句无不割挖着季叙的心,他捏紧着片叶纸张,喃喃自语,“是你说,不愿让旁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这是保护你。沐耘,你竟然敢辞官,让我如何自处。你如果有想法,你可以与我说,为何要这样一走了之。”
他遂即派人去寻找沐耘。
之后的日子,季叙一直都待在御书房里。
曹有每次都要在房外叫他好几声,季叙才让他进去。
曹有走至季叙身侧,摇摇头道,“没有任何消息。”
“确定没在府上躲着。”
“确定。”
“继续去找。”
“是。”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仍是没有半点沐耘的音讯。
某一日,季叙在御书房里对身旁的曹有说道:“以前他说他要去边关,朕允了,因为朕知道,他会回到朕的身边,那便依了他的意思。可是现在,朕觉得,他是永远的走了。不会回来了。曹有,朕有错吗?”
“陛下没有错。”曹有顺着季叙的心说道。
“他不是有个弟弟,是叫,沐青樾?”
“是。”
“朕记得,八年前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才九岁,”季叙道,“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朕还真想见见他。”
曹有躬着身道:“半个月前,奴才在子午大殿外看见过他,他当时和沐将军站在一起,他们俩个,很像。”
“很像,”季叙感慨了一下,“前几天婳妃来找朕,说是岸儿应当有个伴读,觉得沐青樾不错。确实不错,你去,把他召进宫来,让他直接去纤云宫。通知婳妃,将藏枫林殿清扫清扫。”
“陛下,年关将至,要宫禁了。”
“无妨,让他先进宫,这个年,让他在宫里过。”
“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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