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花田栖生渡(三)

天引珠隐入何煌袖中,昏朦光照下,一张平凡而陌生的脸。

似有冰水当头淋下,临出口的话缩回心脏,难以言表的失望。

沐青樾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可以不去管他有过害他的心,不去管任何一切。

他想带他回家,想让他过上,这些年,他本就应该享受的安稳生活。

何煌戴上黑笠,继续带路。

季凉收起异术,心间疼痛起伏,短暂的修容术,最是耗费心力。

沐青樾仍不死心,他暗暗地问季凉,“他脸有没有用异术,那个囚梦术,或者别的。”

季凉低声回道:“没有。”

沐青樾没再出声,季凉也安静无言,钟情泪藏起哭泣声。

前方出现一道从低升往高处的黑色湖泽,湖面满是绘有浪弧黑纹的蓝杞,湖口有轻舟,四人移步舟上。

彼岸逐现楼宇,是黑山巅顶的那片楼宇。

双层亭台,连绵数座,四面无墙,由水晶柱支撑,上承十三彩水晶顶,顶檐漫纱无风自荡,其内空无一物。

水晶顶貌若残月,顶柱银丝结绕,延至顶尖挂一精致黑铃。

何煌率先进入楼宇,落足即现百亩花田。

银白光华照出九条蜿蜒曲径,每条曲径都有七条狭细小道且都环有猩红或洁净的湖渠,湖上筑有黑色巨伞,有些闭拢成山型,有些平平撑着,伞下绿竹黄蕊,繁密茂盛,湖岸至伞仅半寸距离。

曲径栽有荆棘百丈,藏有石灯数盏,珠光引过,石灯自明,光束淌过曲沿,顺湖渠爬上伞面,斑影绰绰。

“这就是栖生之地,栖生花就种在伞里,”何煌停步不前,“至于花王在哪,得找。”

沐青樾瞧着伞下整齐栽种的花朵,形如绿竹,一株五蕊,多是黄色。

曲径红湖尤为瘆人,他想到了栖生花需用血灌养,“这红色是血?”

“栖生湖池与栖生血池相连,湖池会不定时吸取血池血浆,自动灌养栖生花,灌养之时,伞合,等到栖生花吸净湖中血浆,伞开,”何煌前行,“血浆都是来自于血人,血人你知道,其他的不要再问了。”

“你真像我哥哥,”沐青樾不在意道,“何煌是你的真名?”

何煌心中一紧,“别那么好奇,少问。”

为防止沐青樾追问更多,他故意道:“不要对我感兴趣,你身边那位,会吃醋。”

“……”沐青樾笑道,“你也挺能扯。”

何煌道:“那你问问他,会不会吃醋。”

“我说的扯,是对你感兴趣。”沐青樾扭转心思,粗略数了一下伞的数量,“这么多块地,得找到何时。”

何煌见状,赶忙阻止,“不要数!闻澜在这设了伏伞阵……”

话未说完,花田最北边的黑伞,骤然鼓舞,猛风灌天,刹那卷起沐青樾。

季凉及时拉住他,然而伞风迅猛,吸附之力巨大,连带着他也被一并卷入黑伞中。

两人坠于花间,伞面飞快封合。

伞内俱黑,不见半点光明。

季凉内伤未愈,外加接连施用异术,遭这一击,气血逆流,闷声轻咳。

沐青樾心惊,赶紧摸黑找到季凉的位置,“你怎么样?都怪我,连续让你遭罪。”

“是我心甘情愿,”季凉倾靠到沐青樾身上,“也许阴差阳错,我们就找到花王了,伏伞阵起,为何是这最北的伞将你卷入,你体内有栖生花粉,花粉入体不化,与栖生花王相引。”

“你觉得栖生花王就在这里。”沐青樾身侧便是伞面,他探了探伞的边缘,没有一丝缝隙。

“嗯。”季凉调整内息。

沐青樾感受到季凉的有气无力,“你还好么。”

季凉低声道:“我休息会。”

沐青樾抽出垫在彼此腰间的手,让季凉能靠的舒适些。

季凉唤出发间栖梧鸟,栖梧鸟迎空振翅,黑羽噼里啪啦的如燃放烟花般拍展,稍纵化作昏暖的色彩,映在花田上,似朝霞挽竹,青翠葱茏。

沐青樾望着伞顶黑斑,“它居然还能照明。”

“你喜欢就送给你。”季凉离了沐青樾,盘腿而坐。

“我可不想再看到简桢龇牙咧嘴。”

“不管他,”季凉落笑看他,眼底藏着不明因由的不舍,“我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包括生命。”

“你又这样说,你这样说,就好像你的命,注定要交代在我手里一样。”

季凉的这般言语,越来越能够撬动沐青樾的心跳,然而谈及生命,心跳便带了一丝窒痛。

这话要是应验,那便是一命赔一命。

“别多想。”季凉拾起一抔燥土,运气将燥土推于花田上空,双掌结印,牵引燥土,燥土缓缓润出水珠,滴淋到每一株栖生花上。

沐青樾知他在用异术寻找花王,毫不迟疑地抱住了他。

季凉身子微颤,心间刺痛尽除。

伞内气温骤冷,栖生花纷纷褪去绿衣,剥落黄蕊,唯有一朵,绿衣愈渐青翠,黄蕊褪芽去芯,在昏暖的光影里茁茁盛放。

不多时,黄花落根,离茎,飘到季凉的掌心。

刹那间的冷冽,一股能冰冻天地的寒气自他掌心急速流至四肢百骸。

季凉压下不适,取出闻澜的心头血浇灌在黄花瓣上,待花血溶和,他用没沾过土的那只手摘下花瓣,递送到沐青樾嘴边,“吞了它。”

沐青樾就着季凉的姿势,张口将花瓣吞入腹中。

“这么听话了,”季凉气息紊乱,侧首抵着伞面,匀出微弱的笑意,“你不是应该从我手中拿走它,然后再吃么。”

沐青樾没心情理会季凉的调侃,他看季凉面色苍白,紧紧抱住他,“很难受么,抱着你,没有用?”

“有用,只是栖生花喜暖,性寒,我被它冷到了。”季凉这话听着像是玩笑,却也不假,他真的是暂时受栖生花毒素所侵。

五日病能治愈的。

但就算他此刻无恙,也敌不过,命运的扼杀。

“别骗我。”沐青樾心下忐忑。

季凉侧过身,与他相拥,静了许久,忽而轻声问道,“青樾,你喜欢我么。”

沐青樾心神一动,这几个字如杨柳扫风似的扫过他的心尖,让他匀速的心跳乱了节凑。

喜欢么,有些东西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未曾直面的去坦言细说。

季凉松开沐青樾,望着他,目光如漫漫烟波,徐缓浮动,就像浮在水上的一面镜子。

沐青樾一直未言,季凉失落道:“很抱歉,一直让你有所困扰,没有我,你就不会有困扰了,我想要你快乐。”

沐青樾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与季凉相处的种种。

与生俱来的抵触一直在消退,对季凉的喜欢,一直在滋长,疯了似的滋长。

难以抵挡,难以遏制。

还要管什么其他,放肆一回又如何,放肆一辈子又如何,这辈子不就是想放肆的活着么。

‘叶鱼遥’说的没错,怎么感情就不能放肆了,男子又如何,等到失去在追悔莫及么。

沐青樾垂眸自省,目光深望一处,仿佛是要在浓雾中窥探出一夕清明。

“季凉,”沐青樾抬起眼,与季凉四目相对,及其认真地说道,“我已经无法拒绝你了,我好像不是很能接受失去你。”

季凉想要说些什么,沐青樾及时捂住他的嘴,“你别说话,听我说。”

“之前季散和我说,和你待在一起,很容易对你生情,特别是朝夕相处。还真是如此,每天看着你,和你说话,不知不觉的,感觉就变了,越变越深,变得无法控制……”沐青樾眸光真挚,“我想过了,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季凉无声含笑,将欢欣尽数漫于眼中,还有无限的柔情和恋慕,缱绻而炽热。

沐青樾快速地亲了一下季凉的脸。

这个吻是正式的,真心实意的,就像盖章似的。

季凉心有所动,倾身搂住沐青樾。

沐青樾背后无依,受不住这股季凉完全没有控制的力道,只得抱着季凉仰躺在地。

和煦的温热蔓及全身,清淡的荷莲香漫于鼻间,季凉深深地看着他,吻就停在他的唇边,未曾落下,像是等待着他的许可。

“你亲……”

沐青樾话未说完,难言的情愫便扑面而来,季凉的吻虔诚而温柔,淹没了未明的言语。

唇上的触感火热真实,沐青樾的心为之高悬,微薄的抵触消失成烬,无数道情丝在黑夜中悄然生长,带着撩人的温度,滚烫的盘旋在他的心口。

季凉的吻一路偏离,脸颊,脖颈,最后轻柔地贴近他的耳垂,“青樾,你感受到我的心跳了么,它永远只为你热烈的跳动。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将你刻在了我的心里,每想你一次,便心动一次。

青樾,我爱你。”

沐青樾心跳定格,坚定而温柔的三个字,直接穿透了他的心扉,刹那之间,他的心融化了。

他无法再思考,从而也忽略了,季凉言语间的一丝不舍。

季凉唤回栖梧鸟,幽闭的空间瞬息黑暗。

他悄悄划开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破肤而出,源源不断地渗进花田,干裂的土壤如逢雨淋,枯败的栖生花在黑暗里重塑绿衣,黄蕊再生……

“早前我让栖梧鸟去找季冉,让他带船过来,栖梧鸟传来消息,简桢也一并来了,他们现在就在故知岛外。闻澜设了阵法,常人无法上岛,岛内看不到岛外情形,”季凉轻声道,“到时候,你就跟着栖梧鸟走,待它飞出岛,阵法会有短暂的缺口。你不要管简桢说什么,你找季冉,他会护……”

“等会,”沐青樾不解,“那你呢?”

季凉伏在沐青樾身上,久久不言。

栖生花疯狂地吮吸着他的血液,他的思维开始模糊。

弱声说道:“一起。”

“我们现在怎么出去。”沐青樾犹疑。

“有办法的,别担心……”季凉的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季凉?”沐青樾惊觉不对劲,扶住季凉的腰,托地起身。

季凉虚弱无力,沐青樾轻轻一带,他便完完全全的瘫软在了他的怀中。

“季凉?!”沐青樾瞧不清眼前情景,他抱着季凉,随手一探,探得一手湿漉,骇然惊心,焦急与疑惑并生,“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伞沿漏出一线微光,闭拢的黑伞渐渐撑展,银白的珠光照映出季凉仍在流血的手腕。

有石块猛然砸入沐青樾心间,他恍然明白,栖生花吸收血浆,黑伞就会撑起,季凉这是在用自己的血浇灌栖生花,为他换取生机!

沐青樾眼前发黑,鼻腔心间,酸痛不已。

“他竟然这样做。”岸边传来何煌的声音。

湖池吸取血浆不可控制,他完全帮不上忙。

栖梧鸟低咽色魔,飞旋于半空,蓄势等待。

沐青樾沉默着包扎好季凉的伤口,立马背起他。

钟情泪哭到眼红,着急忙慌的跟上。

沐青樾一路奔行,狠厉的寒风从他耳边呼啸刮过,他无暇顾及周围是何光景,无暇顾及目之所及的前路是多么的崎岖。

故知岛何其之大,没有异术,他需要脚踏实地的经过滩涂,花田,再到山峦,木林,石岗,再到花田,滩涂,海岸。

他的心弦紧绷着,不敢过重的呼吸,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尽快出岛,才有机会救回季凉。

前路无尽,沐青樾跑到脱力,跪伏在地,季凉的脸垂在他的肩头,扎裹着他手腕的布条已被鲜血浸湿,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掺进沐青樾的衣衫,殷红诡丽。

沐青樾再次站起,稳稳地托住季凉,不让他再受到额外的伤害。

心中无比后悔,哪怕他习得沐耘三分之一的武功,也不至于在这段路程中,磕绊多次。

他开始痛恨自己无能,过往十七年,只懂得肆意无谓的生活。

日子过的太舒心,太惬意,当滔天的风浪降临,他什么都做不了,保护不了在乎的人,还需要他在乎的人,为他付出生命。

他奋力前行,长久不停的奔跑,令他的呼吸梗在喉间,胸腔胀痛欲裂。

他坚持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达海岸。

眼前的场景,与魇楼外不尽相同。

雾霾,黑砂,灰天,汪洋,毫无人际,回首瞭望,山峦木林,砂石黑土,望不到头。

栖梧鸟迎空鸣叫,当它穿越黑沉的雾霾后,一切豁然开朗。

雾霾消散,砂土掀去漆黑的沙层,灰天明朗,汪洋风平浪静,海面飘荡着一艘锦色画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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