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幻意清雪慕(三)

年关将至,宫里张灯结彩,许多宫人拎着颜料桶,挥舞着画笔在冰雪上作画,画的皆是不成形的残骨朵,碎花点,遥遥一望,百绘交集,万花雪色。

沐青樾踏雪而出,感叹宫里年味要比沐府重。

往日年末,沐项秉承着不铺张浪费的理念,只会摆上一桌家宴,放波烟花了事。

他需要跑到大街小巷,沾点百姓家洋溢出来的喜悦欢闹,才能感受到像样的年味。

九岁之后,沐项过世,迁居烟城,依旧如此。

“大阵仗,过几天陛下出关,肯定得好好放纵,怎么也得弄个戏团。”沐青樾捏起假山石上的一团雪,在雪上雕画了一丛兰花。

“其实宫里过年,只有宴席。”季凉道。

“不是吧,”沐青樾没了作画的兴致,“也就是各宫都聚在一起,陛下选个地吃饭?”

“嗯,但也有所不同,”季凉牵过沐青樾的手,暖在怀,“皇子们必须拿出一项才艺,父皇想看看,一年到头,皇子们的长进。”

“陛下不是对你们都不怎么上心么。”沐青樾反手包裹住季凉的手,想帮他暖暖,但他的手温太低,季凉的手窝在他的掌心,反而成了暖手包。

“所以才一年一次。你的手总是这么冰,别冻着了,进屋吧。”季凉拉上他回了藏枫林殿。

“才刚出来,等会练功不还得出来,”沐青樾嘴上埋怨,心里随了季凉的意,“你怎么那么喜欢进屋。”

季凉挽笑,“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哪里都喜欢。”

两人下了会棋,一粒黑点忽而破窗而入,预拔黑羽在棋盘上描字。

季凉唤它到一旁书桌,并取来绢纸。

“你让栖梧鸟去做什么了?”

“找钱唐翎,问询师辛谷是否有另外秘术。”季凉如实相告,早在回宫那天,他便让栖梧鸟去找了钱唐翎,“那天,我们走后,故知岛就沉没了,附近海域有璃人和失魂者的尸体,却没有闻澜他们的。”

“你让栖梧鸟去查探了?”沐青樾不解,“你如何想的,这为何会牵扯到什么秘术,你当时控制住了闻澜,我们走后,也许闻澜就带着何煌郁天朽离开,随后毁了一切。不过,丢弃璃人,似乎不太正常。”

“没有一种异术,可以令一座岛屿沉没。而且,那些璃人是暴毙而亡,这就证明,闻澜已死。至于他为何会死,我不清楚,也许是与栖生术有关。”季凉没敢提闻澜是被他借饮尘术毒死的,闻澜身死,璃人才会暴毙。他也只字不提,故意毁了栖生花王的根让郁天朽死去一事。

他不想让沐青樾知道他杀人,即使闻澜郁天朽死有余辜。

“闻澜居然死了,”沐青樾没有怀疑,潜意识的认为季凉说的皆对,他理了理头绪,“闻澜死了,却没有尸体,故知岛离奇沉没,三人消失,你是不是觉得,是闻澜在死前做了什么。”

沐青樾来到桌边,“异术不可能做到,你就想师辛谷有不为人知的秘术。”

“嗯,你真聪明。”季凉侧身看他。

沐青樾防备地一退,“你别点晕我,我记得的,栖梧鸟所带消息,不能公之,会使字消失,我不看就是。”

季凉浅浅一笑,“我那话,你竟还放在心上了。”

沐青樾支着桌缘,佯装不悦,“难道你是框我的。”

季凉自然不承认,“确实不能公之。我看了再告诉你。”

沐青樾背身而坐,随手捞了只黄菱果啃。

栖梧鸟窝到季凉发间,墨字以呈满绢纸。

“小凉儿,近来可好?哥哥近来不太舒心,在庙里小住,栖梧鸟进不来寺庙,耽搁了。

你怎会问秘术?栖生术如何了,哥哥劝你,还是好生带人躲六年,能活六年也好。

你说的这秘术吧,师辛谷确有两种,棘鹿和凝煞,秘而不传,我也只知用途。

师辛血煞在人体内出现,总共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师辛先主亲自授予,另两种,就是棘鹿与凝煞。

棘鹿是用来转移血煞的,转移者必死,被转移者需闭关养息一年以上,此术才算成功,否则也就能活个几天。

凝煞则是用来制造血煞的,需耗时五年。

另外,师辛血煞若不是师辛先主亲自授予,难以存活,必须在血煞入体之前,让它吸取他人寿命,才行。

再另外,师辛血煞能使死人复活。

哥哥就知道这么多,唉,哥哥我遭难了,遭了感情的难,我现在倒是有点理解小樾儿了,有些感情,不是说看开就能看开的,唉,不说了,你自己保重。”

季凉收起绢纸,将内容简明扼要的说给了沐青樾听,还讲明,师辛血煞是修习异术必须的。

“棘鹿凝煞,转移血煞,制造血煞,五年,”沐青樾啃完黄菱果,思考,恍然,“难道闻澜将自己的血煞给了郁天朽,栖生术救不了,直接以命换命。这么说来,岂不是郁天朽恢复了?然后带走了闻澜何煌,而故知岛沉没,大概也是因为棘鹿术。”

“应该是的。”季凉有些忧心,好在郁天朽需养息一年,否则接下来,他绝不能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可是,秘术,闻澜又怎知。”

季凉猜道:“也许,是趁师辛不在,偷看的,他和郁天朽,不像是守规矩的人。”

“有道理,你说这个郁天朽,修养一年后,会做什么,”沐青樾回想魇楼里十二岁的郁天朽,“这个人,表面心如止水的落日晓风样,实际心狠手辣,对他娘都能来上一刀。何煌若是告诉了他一切,或者有那种可以窥探记忆的异术,他知道了所有,把闻澜的死算我们头上,可不得报复。”

沐青樾不知何煌已死,季凉没将钱唐翎说的倒数第三句话告诉他。

“他记恨师辛谷,师辛谷济世救人,他若要报复,肯定会连带着整个天下,我会保护你。”

“又来,”沐青樾反驳道,“我也可以保护你。”

说完觉得好笑,忙补一句,“行动可能现在还跟不上,但心可以。不过以后,我有预感,我的武功绝对会比你厉害,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你了。”

“嗯,”季凉迎合接受,又道,“郁天朽也许还会用凝煞术,制造师辛血煞,救闻澜。”

“很有可能,”沐青樾思索道,“我感觉,这个术法,历时五年,会很恐怖。”

季凉默声认同。

季叙出戒枝院当天,安排了宴会事宜,将地点定在了纤云宫。

宴会上,各宫人物皆数到场,被禁足的季襄也在,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解禁了。

位置是按照妃位排的。

杜婳与陆翩居于最前位,季叙的左右两边。

杜婳独自一桌,季冉坐于旁桌,再是季凉与沐青樾。

陆翩身旁坐着一个小皇子,该是八皇子季佑,季散单坐隔壁。

季散往下是一位穿着净朴,面容憔悴的妃子,大概就是勤妃萧元。

季岸则直接被季叙安排到了身边,与他同坐。

“先从佑儿开始,”季叙撂筷,直接进入主题,“佑儿,你来,你可是想出了去年那道题的答案。”

沐青樾为之汗颜,看来季叙将这场家宴,当成了公事。

他在例行公事。

季佑起立,俯首作揖,“回父皇,那题答案是贤圣,父皇是想要儿臣尊圣敬贤,请父皇放心,儿臣会谨遵父皇教诲。”

十岁的季佑,面如冠玉,一双眉眼半染三分幼气,眸中神采扬而不傲,气若磐石。

当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但在季叙心里,季佑空有气场,才谋不足,不堪大任。

“回答的好,”季叙朝后招了招手,示意曹有将笔墨给季佑送去,“那今年,你便即兴写一篇,贤者之论。”

“儿臣遵旨。”季佑落笔,即刻将纸呈上,“儿臣才疏学浅,只能写得这寥寥几字。”

沐青樾眯着眼,看清纸上内容,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当世之贤,为皇者也。

一瞬龙颜大悦,赏了。

沐青樾憋不住话了,掰扯季凉手指,偏首与他窃窃私语,“陛下喜欢别人拍他马屁,这个季佑说话和你好像,一套一套的,不过他没你会绕人。”

“我有这样么。”季凉即现失落之意。

沐青樾辩解,“我这是褒义。”

季凉笑了,细语道:“嗯,不管褒义贬义,你说的,我都爱听。”

此时季岸登场,他准备唱一曲渔舟乐。

伴乐奏起,季岸开嗓,震撼四方,檐瓦荡裂。

多人面露嫌弃,沐青樾心喜季岸,便不觉得有什么,只不过是稍微难听了一点。

沐青樾端杯饮酒,悠闲地搭话季凉:“你都爱听,那你失落个什么劲。”

“失落与爱听,可以并存,”季凉笑道,“只要你开心,我失落到痛苦都没关系。”

“……”沐青樾一时勾勒不出言语,故意将酒杯凑到季凉嘴边,“喝点酒浑浑脑子?你这脑子,真难对付。”

季凉准备喝掉酒水之时,沐青樾又将酒杯移了开去,“开玩笑的,知道你不喝酒,别喝了发疯六亲不认。”

沐青樾将酒喝尽,发现季佑正看着季凉,眼神是善意的,还有微乎其微的迷惑。

“他怎么老看你,”沐青樾戳戳季凉手臂,“进门那会就看你。”

季凉回看季佑,季佑有了笑容,眼眸亮起。

季凉收回视线,解释道:“佑儿自幼与我走的比较近,他八岁那年被父皇送去湘北治病,今日才回宫……”

“懂了,”沐青樾拨弄着坚果,“多年未见,所以比较想你,就老是看你。”

“别生气,不要多想。”季凉在他耳边轻语,若有似无的吻了下他的耳垂。

沐青樾耳根子痒,笑,“我哪有。”

季凉也笑,“嗯,没有。”

季岸一曲完毕,季叙开怀大笑,季襄跟着大笑,捂着肚子笑得直捶桌。

全场禁声,只听得他一人在那放肆狂笑,尖锐,刺耳。

他这笑早有苗头,季岸唱第一句时,他便龇牙咧嘴地暗笑,季岸一路唱,他一路憋笑,听到季叙大笑,他也就放开了嗓子。

“哈哈,太难听了,”季襄大笑不止,“哈哈,连父皇也觉得好笑……”

“他怕不是有病。”沐青樾对着季凉小声嘀咕。

“襄儿!”萧元眼见着气氛不对,厉声训斥季襄。

“干嘛,父皇都笑了,这鬼叫声谁人不笑,太好笑了,”季襄趴在桌上,笑瘫了,“这么个玩意,猪叫,哈哈哈……”

“混账!”季叙一声怒吼,案上的杯盏都震了震。

季襄猛一哆嗦,滚到桌子底下去了。

季襄如梦惊醒,面如肝色,爬到大殿中央,“父皇不觉得好笑?儿臣以为父皇也觉得猪……太子弟弟唱的难听。”

“陛下,襄儿年幼,会错君意,请求陛下饶恕他,罚臣妾。”萧元得体行礼,与季襄同跪。

萧元入宫多年,闭门而居,从未有任何过错,若硬要说有,那就是没教好季襄。

季叙杵脑叹气,挥了挥手掌,示意他们入席。

沐青樾望着季岸几欲落泪的衰容,心有不爽,直言道:“陛下,这恐怕不行吧,六皇子肆意嘲笑太子,就这么过去了?”

季岸感激相望,除了他的母妃和朗嘉,再没有别人用心为他着想。

季叙看向沐青樾,冷峻的面容碾出温度,身体某处荒废已久的空陷,被用力撕咬着。

“那越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襄儿。”

“沐青樾!你是不是太嚣张了!”季襄横眉竖眼地怒瞪沐青樾,嘣出他早就想说的话,“你有什么资格坐这?以什么身份?太子伴读,还是四哥的……”

“父皇明鉴,”季凉有意打断季襄的下文,恭敬地对季叙道,“青樾敬重父皇,自当遵旨。”

季襄吃惊,“是父皇让他来的?”

季叙厌倦锁眉,“若无朕的旨意,旁人怎能出席宫宴,你方才行为却有不妥,向岸儿道歉。”

“我凭……”

“襄儿!休再放肆。”萧元愁眉怒斥。

“行,行,”季襄不屑,面向季岸,松松垮垮地说了句,“对不起。”

沐青樾并不满意,“就……”

季凉暗自握住他的手,示意他此事不宜扩大。

沐青樾了然,努力封口,这饭吃的着实疲累,随时得举着心眼。

接下去展示的是季襄,只见他拿了一卷纸,抽了金带,命人呈上。

随后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是儿臣近来写的一篇治国之论……”

此话一出,季叙黑了脸。

萧元面露惊恐。

季散一副看好戏模样。

陆翩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时不时地痴望季叙。

季凉季冉和季佑,安然静坐。

杜婳,幸灾乐祸,埋脸遮隐。

沐青樾二壶花酒入肚,累倦伏桌,稍抬眼皮,便可瞧见杜婳神色,心中生惑,端庄仁德的婳妃,在这事上,怎会有如此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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