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幻意清雪慕(六)

沐青樾明白季凉要说什么,他调整了下坐姿,身子松倚在车壁上。

季凉顺势躺进他的怀中,脸颊枕着他的胸膛,“杜若山庄外有一条寒江,江尽头是一座高山,那里有一处常年封闭的地窟。八年前的某一日,也就是你去烟城之后,我和简桢,误入地窟,那里,进去了就很难出来。”

“你在那里遇到了师辛?”沐青樾当即想到这点。

“嗯,师辛,还有禅筠,他是师辛的故交。当时师辛受伤,禅筠昏迷,他们的周围,”季凉停顿了下,“都是尸体。”

季凉忆起当时,深窟遮天蔽日,黑血黑浆裹着滑腻的苔藓和岩缝漏下的暴雨,流进峡隙深涧,随处可见残肢断体,然而这些肢体,都还有温度,所有人都活着,存着一口气,哀嚎呜咽。

车内忽而冷冽了许多,沐青樾不自觉地抱紧季凉,没问与尸体有关的,而是说,“你很害怕吧,那么小的年纪,遇见那样的场景……”

沐青樾不禁设想,如果是他,八岁见到尸横遍野,怕是要噩梦好久。

他突然,好心疼季凉。

“嗯。”季凉低声应道,“我当时想着你,其实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那番境地,他自然是害怕的,但并不是害怕他早就见过的血流成河的杀戮,而是害怕无法得见天日,无法再见到令他心动的人。

但此刻,他只能将害怕归结于面对死人的恐惧,那样,才是沐青樾眼里的正常人。

“真的么,我还有这等奇效,那是不是,”沐青樾寻思着戏文里的桥段,玩笑而言,“你想着我,聪明的脑袋瓜突然就有了出去的办法。”

他想让季凉脱离这层害怕,在玩笑上浇了把油,“没想到,我无声无息地就救了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真是功德无量,报恩吧。”

季凉笑意横生,抬眸看他,“都以身相许了,还要我怎么报答。”

沐青樾没细想便道:“你哪有以身相许。”

季凉笑容不逝,但染了些委屈,“是你不要。”

“我哪有不……要……”沐青樾看着季凉近在咫尺的面容,脑海里突然就要命的盘旋出了季凉的那句,‘你要了我吧’。

迷热的温度自心上蔓延,不可抵挡的传递给身体的每一处,最后蔓上他的面颊。

镶嵌在车壁的那颗鲜红色的水晶,散发出幽邃的光芒,晃的他的脸庞白里泛红。

“青樾……”季凉心神稍乱,环住沐青樾的脖子,凑上前去吻他。

只是点水般的轻吻。

“就亲一下?”沐青樾迎上季凉的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一池春水。

“我怕你冷。”季凉垂下脸,收起被撩动的心思。

沐青樾余温未褪,领略到季凉的意思,轻咳了声,“那你继续说,后来呢……师辛,禅筠,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后来,师辛见到我和简桢,笑得近乎疯癫,他自报家门,说他的故交禅筠,被师辛血煞反噬,心神受创,不断的掳人,虐人,杀人,造孽人间。他一路追踪至此,两败俱伤。”

沐青樾道:“那这地窟里的尸体都是禅筠掳来,然后杀害的。”

季凉违心应声,“师辛说,帮他救醒禅筠,按照他的方式治好禅筠,他就帮我们出去。简桢见师辛受了伤,便拒绝了他的请求,假意威胁他,不告诉我们怎么出去就杀了他。”

“假意威胁?”沐青樾撇撇嘴,“我看他是真威胁,肯定挨凑了吧。”

“嗯,简桢被师辛用异术黏在了地窟最高的石壁上。”

“然后你就答应师辛了?他是不是就让你学了异术,用异术去救禅筠?”沐青樾道,“可他自己不能救么。”

“救治禅筠之术,他已无力施展。”

“那这单只是一种异术,他教你一种便可,但你,几乎是会全部?”

季凉解释道:“师辛血煞及容易反噬,需要学会除了四大禁术和与之相关的异术,还有阵法之外的所有异术才能压制它的反噬。禅筠便是有几种没有学会,才会被反噬。”

沐青樾消化着季凉的话,觉着不对劲,“学会?怎么才算学会,他把所有异术都教给你,你总要试练,而不是只把术法在脑子里过一遍就行,你要是像禅筠一样呢,总要试练过。”

“你说的对,师辛谷有特定幻境可以练习,但是地窟没有,所以,师辛便让我对着那些尸体试练。”季凉轻声诉说,尸体两字念特别的轻。

那若真的原本就只是尸体,他也不用陷在梦魇里好些年。

不管虚幻还是真实,异术大多都需要活着的生灵试练。

救治人的,惩治人的,师辛要求他,在每个人的身上试炼多次。

他不知道师辛为何一定要救醒禅筠,他只知道,师辛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大爱,大善,那些他所创的异术,救治的不一定是好人,惩治的,也不一定是恶人。

他可以心安理得的笑看着那些半死不活的人类,受尽异术反复摧残,然后痛苦死去。

欣慰的目光,就像是在讽刺他,讽刺这个世界,可以那般虚假。

“在死人身上试练?”沐青樾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如果说很多异术都是救人的,若非起死回生术,那在死人身上试验,会有结果么。

季凉猜到沐青樾对此会有疑问,他尽量去忘记真相的残酷,“师辛是让我这么做的,我想,他应该能够看出来,我是否学会。”

“他真是善恶难辨。反正你是学会了,不然这世间就没有你了。”沐青樾将脸搁在季凉发间,更为心疼他,那么小的年纪,要经受这些。

他突然非常后悔,自己曾经那样凶狠地推季凉,不就一个黄菱果么,也不是季凉自己想要的,他怎么就埋怨上了。

“谢谢你。”季凉轻声呢喃。

“……不许谢,”沐青樾意欲缓解气氛,笑道,“不是,你谢什么?你以后再对我言谢,我就不要你,卖了,烟城的娉琊馆专门收你这样柔弱的公子,必须年满十六,刚好。”

“我哪里柔弱,”季凉抬眸,“我能保护你,照顾你。”

“你外表看着不就是柔柔弱弱,温温和和,”沐青樾打趣道,“你没有自知之明么,上次在不冉阁外,雨里头,你就特别楚楚可怜。”

“你心里这样想,”季凉笑道,“你当时犹豫的神情,我能感受到,你想的应该是楚楚动人。”

“……”沐青樾直接承认,“你能不揭穿我么,虽然,那什么,但是,那会我可还不喜欢你,你别心里美上了。”

“嗯,知道了。”季凉微扬起脸,又吻了他一下,吻在喉结上。

沐青樾心念微动,遂即回吻,两唇相触,不倦不舍。

再不舍,他也只能将吻暂停,他也怕季凉冷,车厢不比床榻,情再浓也不可过度泛滥。

“然后呢,”他问,“你就救醒了禅筠吧,师辛就帮你们出去了?那你一用异术就心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师辛又对你做了什么?你无惧异术,又是怎么回事,你说师辛教你的异术,是除去四大禁术和阵法的,可这些你不是也懂么。”

季凉解释,“禅筠醒了,师辛为了不让我以后随意使用异术,便在我体内种了另外一种叫赤歃的血煞,只要我用异术,赤歃就会侵蚀我的心。”

“原是如此,”沐青樾担心道,“那不用就不会有影响了对么。”

“嗯。”季凉简单应声,“我无惧异术,也是因为赤歃。”

“这么说来,”沐青樾不禁讽刺师辛,“这玩意和师辛一个样。”

“嗯,”季凉道,“后来,禅筠恢复正常,而师辛,在给我种下赤歃,叮嘱一些事宜后,便没气了。”

沐青樾突然明了,“从那以后,师辛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这样死了。”

“嗯,师辛死后,禅筠一直笑,笑得和师辛一样癫狂。他其实本质就不是好人,他弄晕了简桢,强行教我四大禁术和一些阵法,毒阵,要我跟着他,伺候他,和他一起为祸人间。”

“什么?”沐青樾来气,“他还真够痴心妄想的,什么狗东西,居然还想让你跟着他,伺候他。”

“我只跟你,只伺候你,别人要是强迫我,我若打不过他,我就自我了断。”

“……不许这样,谁能强迫你,你那么聪明,凡事,总能化险为夷的,”沐青樾的心底话一溜烟的往外冒,“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厉害的人。”

季凉不由落笑,“最后,禅筠说到栖生术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就断气了。”

“死了?这不白搭么。师辛死,他也死,那你们,怎么出去的。”

“用异术。”

“现学现用,我们殿下果然聪明……”沐青樾没能笑出来,他想到赤歃,“那我没在你身边,你岂不是要痛死。”

“没事,就一点点的疼。”季凉掀开内帘。

远天尘白,风雪愈冽,满目皆是沾染白霜的枯树,地面一层雪一层叶,覆盖不绝,透露着冰到极致的森冷。

当时便是这般冰天雪地,梦魇可以被想念和希翼消解,但切身的剜心之痛不能。

若不是杜若山庄离得近,他怕是熬不到雪停,等不到心动开花结果。

沐青樾问道:“到界城了,快出瑶都了,你等下怎么回去。”

“荒儿在后头。”季凉撩开车后壁的纱帘。

沐青樾朝后看去,跟在他们身后的那辆正常马车的车夫,已经变成了孟里荒。

……他本来还想着,让季凉坐这马车回去。

季凉道:“那些宫人,你不喜欢,我会带回去。”

“嗯。”沐青樾不露痕迹地动了动身,季凉一直靠在他身上,他的腰背有些僵麻了……

季凉有所察觉,直起身,“抱歉,累着你了,我就是舍不得你,想离你近一些。”

“你真是什么都能抱歉,你要是觉得累着我了,那就,换你,”沐青樾投入季凉怀抱,如法炮制,挨着他的胸口,“你就是个天生的暖炉。”

“这个送你。”季凉环抱着他,将一颗珠子放到他手里。

“这什么,和小鸟的铃铛窝好像。”

掌中珠子是热的,樱桃大小,珠面一半是铃铛,一半怀绕镂空的冰晶似的莲花纹理。

沐青樾拿着珠子,与季凉发间的铃铛对比,所差无几,一个是冰晶柳叶,一个是冰晶莲花。

季凉道:“萤黛珠,暖手的,还能驱寒。”

沐青樾握住珠子,就这么会,他最冷的指尖,凉意尽去,“有这好东西,不早拿出来。”

“你有我,我可以给你暖手,”季凉笑道,“萤黛珠也不能常用,用一月,便要停半月,不然会吸取人身温度,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就先将就着用。”

“好。”沐青樾抱紧季凉,将脸闷在季凉的衣衫上,香气沁心。

“青樾,”季凉想了想道,“这次棋韵会,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紫乌首富尚铜的弟弟,尚榕。”

“听过他,紫乌有名的小先生,文采卓绝,连续三年棋韵会,都是第一,三年前他也就十一岁,”沐青樾抬起眼,“很厉害,他越厉害越好,要不然没意思,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赢他。”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季凉凝视沐青樾,“我怕你欣赏他,继而惺惺相惜,你会喜欢他。”

沐青樾晕了,“他才十四岁,我没有吃嫩草的癖好。”

“我也才十六岁,你也不大。”季凉低声道。

“你没事吧,”沐青樾皱起眉头,“我不喜欢男子,你是个例外,你明白么。”

又发誓似的说道:“季凉,我对你产生了真感情,我心里有你,就不会去招惹别人。”

季凉欣悦入眼,但仍轻声微叹,“你会招惹而不自知。”

“什么?”沐青樾没听清,叹道,“你能不能不要质疑我对你的感情,无论我怎么发誓都不行是吧。”

“没有。”

沐青樾叹了口气,“我向你保证,不和尚榕过度接触,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行不。”

“你不需要向我保证什么,不要有任何的束缚,”季凉不再说这个话题,亲吻了下沐青樾的额角,“你只需要想我,不要一分开就把我忘了。”

“忘记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更何况是忘记你,”沐青樾笑道,“我保证天天想你,夜夜想你。”

马车到了北瑶城门,季凉嘱咐关怀若干,才依依不舍的下车。

城门寂冷,沐青樾乘坐的马车早已无影,季凉却还立在城门口,迟迟不离。

“殿下,”孟里荒执伞相立,挡下漫天飞雪,“今日太子生辰,我们得赶紧……”

“母妃叫你提醒我的。”

孟里荒低首正词,“荒儿只听殿下的,石公公他们如何处理。”

“先带去杜若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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