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余的眼底泛出利刃般的寒光,旋即一闪而逝,再度挂上了春风般的笑容。
“在下的私事,顾少主就不必过问了吧。”
顾子期垂下疏朗的长睫,眉目之间溢出难以言说的痛苦之色。他带着几分愠怒一甩袍袖,兀自踏阶而去了。
皇甫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愣愣地出神。
顾子宁问道:“莫非……你与少主真的是旧相识?”
皇甫余笑道:“小修士,在下不过一个卑贱的妖人,哪里会有机会结实贵门少主?”
“哼!嬉皮笑脸,没一句真话!”顾子宁学着顾子期的样子甩了一下袍袖,快步去追顾子期了。
何欢儿呵呵一笑。“那位顾大少主……好像真生气了。他一直对侯爷冷面冷眼冷言冷语,侯爷你才冷他一次,他就拂袖而去,比大姑娘还小气呢。”
皇甫余黯然低下了头。“这不怪他……子期对在下一片赤诚,在下却对他诸多隐瞒……”
何欢儿回头瞅了一眼绵延无尽的石阶,压低声音问:“是关于地府的事?”
“地府?”
“我上次来这石道时,听到了兽嚎鬼叫之类的动静!听童子说,这石阶深处有地府。”
皇甫余朗声笑了起来。“姑娘也是个奇人啊!在下这童儿的嘴巴向来很紧,怎么什么都告诉姑娘呢!哈哈哈。”
“侯爷,地府里到底有什么?”
“在下的命根子。”
何欢儿一听,震惊得合不上嘴,低下眼睛朝他两腿之间看了过去。
“侯爷……你……竟然……可是……女子们……难道……”
皇甫余被她语无伦次、张口结舌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也不解释,抱着啼笑童子大步流星往前走去,口中高喊:“顾少主,慢行!等等在下!”
何欢儿独自一人呆呆伫立原地,咬紧牙根骂了一声:“老狐狸!”
众人回到院中时,阿颜和铁将军已经醒了。
二人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一高一矮,又都穿了一身黑衣,像极了两截烧焦的树干。
阿颜又戴上了何欢儿那顶帷帽,瘦弱的身躯蜷缩着,显得无助又可怜。
皇甫余安顿好啼笑童子,走出洞府,扫了二人一眼,温和地说道:“阿颜,你无须内疚自责,我知道,你没有做过坏事。”
阿颜的肩头抽动起来,把手伸进皂纱里,不断拭泪。高大威猛的中郎将垂手握着长枪,低着头,显得十分温驯。
“本侯爷有事要托付你们。”
阿颜对着皇甫余弯身下拜,铁将军也有样学样,弯下庞大的身躯行了一模一样的礼——女子礼。铜墙铁壁般的硬汉扭身行女子礼,场面不亚于泰山崩塌。
何欢儿忍俊不禁,在一旁笑得十分放肆;顾子宁咬住嘴唇,低下了脸;顾子期面无表情。
小官一下子变得荡漾不已,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直直盯着铁将军,身子软得像根面条。“素娥”眼睛瞪得溜圆,狠狠撞到了小官身上,口中骂道:“又发什么骚!”
小官毫无防备,重重往前跌去,落地时,用手拄了一下地,才没磕破脸。他一脸要哭的表情,委屈地怨道:“你个臭婆娘!我要是破相了,跟你没完!”
“跟我没完?来呀!你敢打我吗?你打一个试试!”
“你……你欺人太甚!呜呜呜。”
小官趴到地上大声抽泣,“素娥”怎么拉他,他都不肯起来。
何欢儿叹道:“这二位,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皇甫余对阿颜交代道:“你与黑将军在村子附近守着,一旦有陌生人擅闯,格杀勿论。记住了?”
“啊……呃!”阿颜喉咙里发出囫囵的声音,拼命点头。
中郎将也跟着点头,只是速度缓慢,样子很像傀儡戏里的提线木偶,看上去很有几分可爱。
随后,阿颜与铁将军一前一后,沿着院落前的一条小路蹒跚离去了。
皇甫余将手中的一把长剑扔给了顾子宁。
顾子宁不解地问道:“侯……你……这是何意?”
“在下赠给小修士的薄礼。”
“我顾子宁乃是堂堂神剑门弟子,岂能受妖人的礼物!”顾子宁凛然道,“这剑我不能收!”
“小修士,你身为剑修,手中却无剑,你要空手去闯魔物的窟穴不成?危难之际,你家少主还得匀出一只手保护你。你不想成为他的累赘吧?”
顾子宁犹豫着望向了顾子期,顾子期对他轻轻点了下头,他这才收下剑,背在身后。
“多谢侯爷美意,事后一定原物奉还。”顾子期躬身道谢,言语温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漠。
“子……顾少主客气了。”皇甫余脸上呈现出些许落寞,把手中的一条玉腰带递给了顾子期。“顾少主,你身上的衣袍,还有这条玉带,今日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顾子期紧紧攥着那条玉腰带,白玉般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发颤。
“子期,你……”
“子宁,帮我束发!”顾子期丢下一句,转身步入了石门。
顾子宁像是被顾子期罕见的高声吓到了,有些踉跄地随他进了洞府。
“侯爷,这位顾大少主为何又生气了?”
一贯爱假客气的皇甫余,此刻的面色沉凝得能滴下水来,冷冷回了一声:“姑娘如此好奇,何不去问顾少主?”
何欢儿碰了个冷钉子,尴尬地揉了两下鼻子,小声嘟囔道:“一个个的,都一样小气。”
小官伸着双腿坐在地上,满脸泪痕。
“素娥”跪坐一边,擦着他的鼻涕眼泪,动作轻柔,口中却说着狠话:“你再敢不敢对着汉子发情,老娘就拿剪子把你的脸皮绞下来,一片一片晒在院子里!不信你就试试!”
何欢儿翘着腿躺在院中大石上,无意间往颓毁的竹林扫了一眼,忽然想起了曾为她指路的光婴——小灯笼。这竹林一毁,也不知它怎么样了。
她很想向皇甫余打问小灯笼的事,但一瞅他那张凝云密布的脸,便暗自作罢了。
一股浓重的困意从眼皮上压下来,她沉沉地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一阵杀猪般的尖叫声惊醒了。
“素娥”正追着小官满院子跑,她的脸红得像煮熟了一样,又是吐舌又是呲牙,跟一只恶鬼无异。她气喘吁吁停下来,猛一扭头,转身向岩壁方向狂奔,口中尖声嚷着:“小白脸——老娘要杀了你!”
她手中亮出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尖刀!
“不——”小官疯了一样冲上去,从后死死抱住她,“不要伤害相公!”
顾子期整饰一新,立于石门前。乌黑的发髻上,束着一条青色长带,随风飘曳。宽袍上系了一根玉带,收拢起细腰,愈发显得临风玉树。
何欢儿不由地咽了下口水。
“素娥”双目充血,挥刀直奔顾子期,力气大得惊人。小官趴在地上死命抱着她的双腿,竟然拦她不住!
“不许你伤相公——臭婆娘!”
“你这个不长进的!老娘杀了你——!”“素娥”眼里的火苗窜起老高,高举尖刀猛地朝身后的小官刺去。
顾子期长袖一翻,轻轻一握“素娥”纤细的腕子,她的尖刀瞬间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不要伤他。”顾子期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师叔他素来爱美,最怕人弄伤他的皮肉。”
“素娥”愣了一瞬,突然低下头,死死咬住了顾子期的手。很快,一道殷红的血迹流出,淌下顾子期雪白的手背。
顾子期头上的发带飘落下来,飞舞了几圈,将“素娥”捆了个结实。
“少主……”顾子宁走过来,心疼地看向顾子期手上深可见血的牙痕。
“素娥”仍是不肯罢休,瞅瞅小官,又瞪瞪顾子期,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凄戾地咆哮。
她口中的牙齿像野兽的獠牙,尖锐锋利,长长向外伸出。一双杏眼斜斜吊起,眼睛四周又青又红。
顾子期忧郁地望着地上的“素娥”,道:“这女子异变了。”
皇甫余沉沉叹气。“寄生的乌团会慢慢吞噬生人魂魄。素娥生性胆小怯懦,魂力本就微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一只活尸。”
“什么?”顾子宁一脸骇然,“那……师叔他……”
此时,小官走了过来,托起顾子期的手腕,用袍袖给他擦拭血迹,举止之温婉轻柔,胜过世间大半女子。
他吹着顾子期的伤口,柔声问:“相公,疼不疼?”
何欢儿笑着对顾子宁道:“小修士,我看你师叔不打紧,他与那个小官是一路人,说不定就与乌团合二为一了呢。”
“你懂什么!不许侮辱我师叔!”顾子宁怒道。
“我实话实说,怎么就侮辱他了?这位郝大剑师不是好男风?”
“你……”顾子宁气到语结。
皇甫余含笑看着何欢儿,道:“姑娘,你为何还在山障中逗留?”
“侯爷,你这话何意?”
“姑娘是为冷欺花与烟困柳一事而来,而如今她们的事已经了结,你为何不尽早离开?”
何欢儿倏然惊觉,她的确已无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姑娘若是害怕,在下可以找人护送你出去。”
“侯爷有所不知。”何欢儿把手一摆,“小女天生心慈面善,见人有难,总是忍不住伸出援手。虽然为此惹来无数烦恼,但是,小女子的一颗向善之心,从未有过丝毫动摇。勤于助人,乐善好施,乃是小女子毕生……”
皇甫余单刀直入问了一句:“不是为了顾少主?”
何欢儿稍微一愣,随即翘起了嘴角。“确实如此!顾少主的美色风姿,出类拔萃,万中无一,乃小女子平生所仅见。既见美色,云胡不喜?小女子可舍不得轻易离开!”
说罢,她堆起满脸笑容,望向了顾子期。
她这一番话,听得顾子宁瞠目结舌。
小官扭着脖梗子,不屑地白了她一眼,轻飘飘丢过来一句。
“丑八怪。”
“臭男人。”何欢儿不甘示弱回顶了一句。
顾子期对这些围绕他的谈话充耳不闻,转向皇甫余问道:“侯爷,可否告知李家小姐的下落?”
“在下这就引顾少主前去。”
“侯爷不必如此劳烦,为顾某指条明路即可。”
“顾少主,千面□□的巢穴在离宫最高处,那里本是祭天之所,终年云山雾障,聚集着很多阴邪之物,当年霓裳就是在那里以身祭魔的。另外,这一路之上,凶险重重,有些事,在下也难以预料……还是让在下引路为好。”
“救出李家小姐,是我神剑门的事。侯爷肯告知她的下落,已是感激不尽,不敢让侯爷操劳。”
面对顾子期拒人千里的态度,皇甫余缓缓问了一声:
“子期,当年的事,你还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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