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池前空空如也,步辇和六名辇夫不知何时不见了。
郝龙阳对此毫不在意。“魔公主换器无望,巢穴被破,爪牙也死了大半,眼下已无计可施,于是借鬼侯爷发狂之机逃之夭夭,算她识相!”
“师叔,她这一去,还会继续在别处为祸。”顾子宁瞥了一眼顾子期,“她是个魔物,身为神剑门弟子,岂能轻易放她离开?”
“二位剑修,这位前朝公主性子执拗,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她既然已打定主意拿她的川郎做皿,又怎么会一声不响地逃走?小女子猜,她心里肯定另有盘算。”
“姑娘所言不错……”皇甫余弱弱地接了一句。
见皇甫余醒了,李秀秀大喜过望,伏在他胸前放身大哭。“侯爷……侯爷……呜呜呜……侯爷……”
“疼……!疼疼……!”皇甫余龇牙咧嘴,直吸冷气,“秀秀小姐,在下的这颗心要被你压碎了!还请高抬贵脸,放过在下。”
“我不放!我死也不放!……你死了我也不放!”说着,李秀秀搂他搂得更紧了。
面对此情此景,郝龙阳的白眼恨不得翻上天灵盖,顾子宁一脸愠怒别过了脸,何欢儿蹲在一旁,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戏。
皇甫余十分无奈,伸出两根指头,推开李秀秀的头,艰难地坐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胸口,挨个环视过众人,目光定在顾子期身上,打量一番之后,似乎松了口气。
“各位……打算如何处置在下?要杀要剐,在下绝无怨言。”
众人俱是一片沉默,只有李秀秀满脸疑惑,一颗头转来转去。
顾子宁犹豫着开了口:“少主,我神剑门有训……”
话刚说了半句,郝龙阳抛给他一个眼色,他有些不情愿地抿住了嘴唇。
何欢儿道:“侯爷,这不是你第一次现出真容吧?你在黑树林对付怨灵,不让我回头看,那个时候,你也是魔相吧?”
皇甫余点头,叹息道:“在下本以为能瞒过诸位,不想还是……唉!”
郝龙阳道:“为何要瞒?难不成身为魔物,你自觉羞耻?还是说,你隐藏真身,其实另有图谋?”
“非也……在下只是不想子期为难。”皇甫余凄然看向顾子期,“子期乃神剑门少主,仙门正派,为无数仙修所敬慕,若被人知道他曾救过我这样的魔物,他的声名不就毁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能害他?”
“侯爷如此有情有义,不知要胜过多少仙修呢!”何欢儿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感动。
“我不信!”顾子宁激愤不已,“当日,你定是诓骗了我家少主,他不明就里才救下了你这只魔物!”
“……”皇甫余低头不语。
“子宁,我一早就知道侯爷的真身。”顾子期神色自若,“我遇见他时,他身受重伤,根本无力保持人相。”
顾子宁瞳仁猛地一震。“少主……你有意救下了一只魔物……”
顾子期双眸直视着他,清晰地点下了头。
顾子宁犹如遭了雷击,摇晃着后退了两步,大声喊道:“少主!‘一遇魔物,格杀勿论’乃是我神剑门的门规!你遇魔不斩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出手相救?你可是日后要执掌神剑门的少主!怎能……怎能……”
“子宁,你处处都好,就是有时脑筋太死,不懂变通。”郝龙阳颇感无奈。
顾子期的目光变得无比苍凉,低喃道:“子宁……我修无情道,是无法成为门主的。”
修真界的各门各派,仙学渊源、修行法式、弟子来源各不相同。
有的门派是同一血脉曼衍而来,门中弟子皆同宗同族,门主一般就是家主。
有的门派是信奉同一修行理念聚集而成,门中弟子来自千门万户,门主大都是门人推选的众望所归之人。
有的门派则是分而治之,门人分为内家弟子与外家弟子两类,与门主血脉相连的为内家弟子,四处招募或慕名前来归入门下的为外家弟子。
神剑门是第三种。
神剑门的内家弟子都为顾姓,是从创门立派的顾氏先祖一脉传承而来,且有主家与分家之别。譬如顾子期出自本家一脉,而顾子宁属于较远的支系。
神剑门距创立之初已有五百余年,历代绵远,众多外家弟子也日渐分化成了几大派系。
一些早期入门的外家弟子在门中开枝散叶,禀赋卓越的仙子仙孙代代相沿,形成了颇有势力的“门中世家”。这些世家弟子与一般散门小户的外家弟子相比,身份地位高人一等,其中佼佼者,甚至不把一些支系偏远的内家弟子放在眼里。
陆氏一族在神剑门已历四百余年,加之人丁兴旺,是首屈一指的大世家。陆氏在神剑门根基深、势力大,很多新进门人,乃至一些落魄的内家子弟都争相依附,因此不少陆氏子弟在神剑门中很是嚣张,陆无庸即为一例。
身为陆氏子弟,陆无庸当众人之面辱骂石无厌,对长他一辈的郝龙阳都毫不客气,原因也正在于此。
神剑门的门主极为重视血脉传承,一般而言,内家弟子,尤其是本家直系弟子,是不可以绝情绝欲修无情道的。若是一意孤行,则会被视为自愿放弃门主之位,从门主继承人的名列中被剔除,百年前的天才仙修顾忘川便是如此。
然而,神剑门的现任门主顾青旻,对顾子期宠爱有加,明知他修无情道,依然执意要他继任门主,力排众议将他定为唯一的继承人。
神剑门五百年来第一位无情道门主——此事在修真界一直传为奇谈,连一些不事修仙的俗世之人都知道。
“少主,你怎么又这样说?”郝龙阳无奈地深深叹气,“门主早已降下口谕,他飞升之后,你就是门主。门规再大,也大不过门主。少主之人品修为,有目共睹,门中弟子对少主继任门主一事,无不心悦诚服。”
他稍稍一顿,语气变得寒凛如冰。
“至于某些心术不正、别有用心的东西,本剑师总有一天要拔出他们的舌头!”
顾子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道:“师叔,我不过是一个无用之人罢了,绝非下任门主的上上之选。”
“少主!我郝龙阳只认你一人!”郝龙阳声高语急,“子宁,你说是不是?”
顾子宁眼中含泪,颤动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子宁,你这孩子……唉……!”郝龙阳懊恼地一甩衣袖。
皇甫余眼色幽暗,低声道:“子期,是我对不住你……你现在杀了我,还不晚……”
呆坐一边的李秀秀一听这话,慌忙张开双臂,如一只展翅母鸡护住了皇甫余,声泪俱下地冲顾子期嚷道:“仙长,我不许你杀侯爷!你要是杀了他,我就一头撞死!看你怎么对爹爹交代!”
“你敢!”郝龙阳正愁一腔郁闷无处发泄,逮住李秀秀高声训斥,“为了你这个臭丫头,我等远道而来,还折了两名弟子!为了寻你,又不辞辛劳来到这个鬼地方,费尽周折才把你活着救出!你倒是省心,晕了一路!”
他越讲越气,声音又拔高了几度。
“事到如今,你竟然为了一个妖魔要死要活的!不像话!太不像话!你要死本剑师也不拦着,先跟我们回金州见过你爹李员外,之后你爱死不死!”
他一脚将一块山石踢得粉碎,用尽龙阳之力吼出一句:“本剑师真恨不得一脚踢开你的脑袋!”
李秀秀一个由父兄捧在手心长大的千金小姐,平生何曾遭受过这般怒骂,抽动了几下鼻子,樱桃口一张,江河决堤一般放声啼哭起来。
四周晦暝的云雾仿佛都吓了一跳,翻卷得更为剧烈了。
皇甫余面无血色,还不忘怜香惜玉,柔声软语地抚慰着:“秀秀小姐莫哭,莫哭……在下这条命本就是这位仙长救的,是时候还给他了。”
“我不要你死——!”李秀秀鼓起两腮,一双杏目来回瞪视着神剑门的三人,边哭边说:“你们要杀侯爷……就先杀了我!”
“秀秀小姐,在下二位夫人已死,在这世间活着,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
皇甫余扒开李秀秀的手臂,露出一只眼睛,凝然看着顾子期,道:“子期,能死于你手,我死而无憾。”
顾子期淡淡回应:“你这个人一向喜欢自说自话,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我又为何要杀你?”
“……”皇甫余默住了。
“师叔,金丹可还有剩余?”
郝龙阳一愣。“少主,你是想把金丹给这个妖魔?”
“侯爷失血过多,遇敌难以自保。”
郝龙阳沉着脸瞥了皇甫余一眼,道:“少主,为了救那些村民,金丹已用光了。”
“金丹金贵,不必浪费在我身上。子期,你不杀我已是恩情,更多深情厚意,我受之有愧。”
“侯爷误会了。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方太平。”
“少主,此话何意?”郝龙阳问。
“这山障聚集着诸多阴邪之物,全因鬼侯爷在此坐镇,这方地界才平安无事。他若死了,山障中的邪祟便压不住了,只怕会为祸四方。”
他停了一瞬,又道:“他虽是魔身,但对这一方百姓而言,实等同于一位仙君。”
顾子宁身子震了一下,仍旧深深垂着头。
皇甫余眼中闪着光,道:“子期,你真是在下的知己。”
“你我之间,远称不上‘知己’二字。这座山障与侯爷一样,迷雾笼罩,谜团重重。只要你不残害周边百姓,我并无意深究。日后,我若撞见在你在别处作恶,也不会手下留情。”
“在下离不开这座山障,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了。”
他轻叹一声,又问:“子期,不知在下方才吃下了何人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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