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仙音一曲肝肠断(六)

顾子期一声低吟过后,华盖里一阵静默。

只听郝龙阳凛然发话:“子宁,你先行退避一时,好生看住那些人,一步也不许靠近祭坛!”

顾子宁一声不吭,擦着眼泪跳下祭台,尾随在众人身后走向了祭坛出口。

一群人急匆匆去,又急匆匆回,直到下了祭坛台阶才停下。

无缘无故遭了郝龙阳一顿怒斥,皇甫余好几个手下都面露不忿之色。

“那个道士天杀的臭脾气!咱哥几个一片好心才过去,他居然不识好歹!劈头盖脸一通狗叫!”

“哼!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当家的想得周全,又是叫人手又是备酒的,他本事再大,能这么快灭了那群活尸?他却总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对当家的吆五喝六的,真他娘的令人不爽!”

“咱们虽不修什么鸟仙,但能跟着当家的混,个个也不是吃素的!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呢!管他什么神剑门鬼剑门,惹火了我,一样干他!”

“六儿说得对!别以为俺们怕他们破修仙的!”

“……”

说着说着,这些人都怒气冲冲瞪向了顾子宁。

皇甫余沉下脸,厉声呵斥:“你们给我住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懂规矩了!这几位仙长是我的贵客,你们当面如此无礼,岂不是显得我管教无方?你们让我这的脸面往哪里搁!”

十几个手下一听,一个个都把脑袋耷拉下来,不敢言声了。

皇甫余对顾子宁拱手赔笑:“小修士莫怪!在下对这些伙计疏于管教,他们的话,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顾子宁慌忙还礼,面上带着几分歉意。“他们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郝师叔行事确有不妥之处。不过,他也是事出有因,一时心急,还请各位多见谅。”

皇甫余一摆手,道:“郝剑师对子期一片赤诚忠义,在下感佩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他?说起来,若非在下为了护住女子尸身,欢儿姑娘也不会离开祭坛,或许子期就不会出事……唉!都怨在下。”

两人的客套话何欢儿听着不耐烦,开口问道:“小弟,顾少主到底怎么了?”

顾子宁眼圈一红,道:“我与师叔回来时,少主已昏晕在华盖之内,怎么也唤不醒。”

“难道是仙音阵虚耗了太多法力,旧伤发了?”

顾子宁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师叔拦着不让我看……不过,我猜是少主的旧疾犯了。”

“旧疾?”

“大约二十年前,我神剑门中有过一场变故,少主年幼,吃了很多苦,落下了病根,但是,详情如何我并不清楚。当年的事,门中长辈一向禁言,我们小辈人从不敢多问。”

“子期本就思多虑重,凡事又爱憋闷于心,新伤叠着旧伤,一层又一层,自然郁结成疾,难以疗愈。”

何欢儿心有所动,不禁感慨道:“贵门少主,门第高华,风光无限,却也有鲜为人知的隐忧,无法治愈的心伤……蔡阿婆说得对,老天爷最公平了。”

“蔡阿婆是谁?”

“她是我家的一个老佣,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老天爷最公平了’。”

皇甫余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姑娘家中使奴唤婢,果然出身大户人家,不知原乡何处?”

何欢儿被他盯得心中发毛,怕这只百年老狐猜出她的身世,赶紧出言掩饰:“什么大户人家?我娘死得早,我爹不得已,才请了一位阿婆照管我。”

“姑娘自幼丧母,也是可怜。”

何欢儿敷衍了一句:“还好,还好。”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郝龙阳把顾子宁叫了进去。不多时,顾子宁又出来了。

他神色间颇有几分为难,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侯爷,师叔想借你六位手下一用,把少主抬下山去……不知侯爷肯不肯?”

皇甫余朗然一笑,道:“小修士,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何必吞吞吐吐?子期有大恩于在下,莫说区区六个伙计,这整座山障之中,但凡在下能做主的,皆可任由子期取用。”

顾子宁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多……多谢侯爷。”

皇甫余立即挑了六名身强体壮的手下,让他们跟着顾子宁去抬步辇。然后,带着余下的人到女尸那边去了。

何欢儿跟着顾子宁和六条壮汉,来到了祭台前面。

郝龙阳站在步辇下的方形台上,脸上挂着一丝愠色。“怎么这许久才来?莫非是鬼侯爷借故推脱?”

“没有,侯爷应得十分爽快,他特意挑了最出色的手下,这才耽搁了片刻。”

郝龙阳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行了!过来抬辇!”

六名汉子憋着一口气,跳上祭台去抬步辇。

郝龙阳举着长剑在一旁监工,口中不住地絮叨:“你们六个抬辇的,定要稳着些!我家少主身有不适,现已睡下了,你们若是粗手笨脚惊醒了他,本剑师可不答应!唉呀!稳住,不要晃!那个矮子,你抬高些!……”

在他的淫威之下,六个壮汉敢怒不敢言,都低着头不吭声,任他大呼小叫地指使。

何欢儿手痒心更痒,趁郝龙阳不备,捏住悬垂的纱帐一角想往华盖里瞧,还没等掀开,手背上就狠狠挨了郝龙阳的一记剑鞘。

“下一回,本剑师用的就是剑刃了。”郝龙阳神色肃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何欢儿扁着嘴抽回了手,揉着痛得发麻的手背,小声嘟囔:“抠搜小气……”

郝龙阳凤眼一瞪:“厚颜无耻!”

何欢儿跳下祭台,一抬眼瞥见了中郎将的无头尸身,只见颈处的切口十分平滑,定是被霓裳的利斧一下子斫了头。

她不由想起了他持枪奋战霓裳的英勇身姿……

这位战神一般的人物为前朝效忠至死,之后又苟存于世,不人不鬼地为皇室遗族守山两百年,最终还是被另一位皇族余脉斩下了首级。

死前悲壮,死后悲凉。

一代末世将军,无愧于“忠勇”二字。

他该有个全尸。

于是,她踏过乱石,拾捡起中郎将的头颅,放回了他的颈上。

皇甫余安排手下人,将那些金州女子的尸体一一抬到祭坛上方的玉庭树林安葬,留下啼笑童子帮忙照应,独自一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郝龙阳嫌弃六条汉子抬不稳步辇,将他们轰下祭台,正在怒气冲冲地训人。皇甫余不敢过去讨没趣,转而朝着何欢儿走去。

“在下真不知如何感激子期才好,他不仅动用全部法力布下仙音阵灭蛊,消耗气血救下了在下与童儿,而且还从秃鹫爪下保全了那些女子尸身……实在是有心了。”

他长吁一声,又道:“这些女子因在下而丧命,罪过,罪过。在下将她们埋在玉庭树下,希望每年林间醉人的叶香能聊慰芳魂,也算是在下……”

何欢儿蹲在地上,并未留心他的话,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分离的中郎将,忽然问了一声:“侯爷,铁将军……叫什么名字?”

皇甫余一怔,随即答道:“淳于岳,抚国将军淳于岳。”

“山岳的岳?”

“正是。”

“好名字。”

皇甫余缄默一阵,叹道:“淳于将军生前为我皇甫一族尽心竭力,即使死后,在下也没让他安息,委实惭愧。”

顾子宁把阿颜抱了过来,对皇甫余道:“阿颜姑娘还活着。”

阿颜双目紧闭,死气沉沉垂在顾子宁的臂弯,看上去与死人无异。

这时,啼笑童子鬼影般晃了几下,闪至近前。他抬眼一瞅顾子宁怀中的阿颜,拽了拽她的手指,嘟着嘴说道:“好阿颜,别睡了,你陪我玩吧。”

“童儿,别闹。”

啼笑童子眼里掉出大颗泪花,强忍住哭声,道:“侯爷,黑头将军以后还能跟我玩吗?”

“童儿,黑将军是时候入土为安了。你去找几个伙计在祭坛下面挖一座坟墓,将他的尸身抬去葬了。”

“把他的头接上不行吗?”小童抹了一把眼泪。

“童儿,你把黑将军当成什么?你的玩物?”皇甫余神色十分冷峻。

啼笑童子垂下一颗大脑袋,眼泪啪嗒啪嗒砸落在地上。

皇甫余面色稍缓,摸了下他的头。“童儿,黑将军以后会守着这座祭坛,你若是想他,可以来这里看他。”

啼笑童子瘪着嘴点了下头,眼泪汪汪地去了。

何欢儿懊丧地搓了下鼻子,道:“我离开祭坛时,阿颜与霓裳虽斗得激烈,但已处在上风。我本以为有阿颜护阵,不会有失……我离去的这一时片刻,到底发生了何事?”

“姑娘不必自责,霓裳向来诡诈多变,善留后手,令人防不胜防。姑娘纵然留在这里,也未见得能阻止她。凭在下对她的了解,她决不会放过子期,势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新仇旧恨一同清算便是了。”

“唉!”何欢儿垂头丧气道了一声,“李秀秀这个上器还是落到了霓裳手里。”

皇甫余折扇掩口,笑问:“姑娘,你为何叹气?秀秀小姐与你非亲非故,她的安危与你何干?”

何欢儿捂住心口,皱起一张脸,道:“一想到顾少主还要为李秀秀继续奔波劳苦,小女子委实心疼。”

“子期怕是撑不住了吧……”

皇甫余换上了一副担忧的神色,扭头望向了祭台上的步辇。

祭台一侧,六个汉子正在郝龙阳的监督下,训练抬辇的步伐身法,时不时就要挨上几下拳脚,一个个都黑着脸。

顾子宁道:“师叔想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护送少主下山,回金州城。”

“李秀秀呢?你们神剑门撒手不管了?”何欢儿问。

“师叔说少主的安危最要紧,救李小姐一事可以从长计议。待将少主安置妥当,再派弟子进山寻找就是了。”

“只怕再来时,这位李家千金已经像黄花菜一样凉了。金州李家可是一方霸主,神剑门若是没能救出他的爱女,恐怕会惹上大麻烦。”

“金州李家又如何?”顾子宁拉下了脸,“为了他一个女儿,就要赔上我神剑门一个少主?要不是他女儿……罢了!君子责己不责人!我不想多说!”

何欢儿看他一副气恼却强自抑制的模样,觉得煞是有趣,禁不住失声大笑。

“丑八怪!你笑什么?比乌鸦还聒噪!吵醒了少主,本剑师饶不了你!”

郝龙阳冲过来一顿喝斥,甩开双手粗鲁地赶人,毫无客气地把众人轰到了祭坛入口处。

随后,他交给顾子宁一张符印,使了个眼色,顾子宁心领神会地一点头,从郝龙阳破开的那个大洞进入了山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从洞口陆续走出了男女老幼几十口山民。只见这些人面色红润有光,与当初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好像吃了什么大补丸一样。

顾子宁引他们到祭坛入口,本想直接打发他们离开,不料杏花的老爹远远瞥见了在祭台上打坐的郝龙阳,高喊了一声:“仙长——”

一群人喧嚷着朝他奔了过去。

郝龙阳飞身一跃,飘然落地,截住了一众村民。

村民一见郝龙阳会飞,更是把他奉若了神明,倒头就拜,黑压压跪倒了一片。

“仙长!多谢仙长救命之恩!老汉回到家中,一定供奉仙长画像,早晚一炷香,一日不敢怠慢。”

“俺也是!”

“俺也一样!”

“还有俺!”

“……”

一向爱听奉承的郝龙阳此时心不在焉,不耐烦地扬了扬手。

“行了!行了!本剑师并未登仙,不劳供奉。趁天色还亮,你们快些下山回家去吧。”

杏花抱着孩子,扭着脖子一个劲儿四下张望,抿唇问道:“怎么……不见那个美仙长?”

郝龙阳长眉一挑,问:“你这妇人有什么事?”

杏花微微哆嗦了一下,怯生生地说:“俺想知道那位仙长叫什么……俺一家的命都是那位仙长救的……俺知道,这份恩情一辈子也还不清!可是……要是知道仙长的名字,俺至少能在心里为仙长祈福,保佑他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她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又说:“还有,以后俺还想告诉这个娃,让他也不要忘了仙长的恩德。”

郝龙阳顿了片刻,道:“玉郎,你们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就好。”

“玉郎……玉郎仙长……”杏花小声念着,随他爹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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