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顾子期一声痛呼,头颈猛地朝后一仰,腰身向上挺起,整个人好像绷紧的弓弦。下一瞬,又悴然下落,软绵绵垂在了顾子都的臂弯。
他忍痛许久,终是到了极限。
“少主!少主……!”郑无伤焦虑万状地看向了顾子都,“山主,这、这该如何是好?”
顾子都用袖角轻轻抹去顾子期额角的冷汗,垂眸注视着他,一时无言。
顾子期微微张着唇,抵在齿间的衫布掉了出来,像极了一片被风霜催落的花瓣,慢慢顺着他形状优美的下巴,掠过脖颈,划过肩头……
落地的那一刻,恰巧被一缕路过的细风轻轻抄起,打着旋飘向了月光下的骷髅山。
何欢儿怔然看着那一幕,心下一片茫然。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追着风夺回了那块衫布。
……
郑无伤正搓着手原地转圈,活像一只成了精的人形蚂蚁。转来转去,终于给他转出来一个主意:“山主,依我看,不如尽快带少主回山,门主一定有办法!”
“此举怕是不妥。”关月眉眼深深看着顾子期,“此处到钟鼎山,乘风御剑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而看顾少主的样子,顶多撑上半个时辰。”
“那、那要如何是好?”郑无伤懊恼之甚,一巴掌拍上了脑门。
“唯今之计……”
顾子都正要说话,忽闻台阶下传来一阵咚咚的踏地音响,同时伴着一声高呼:“师兄——”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胖墩墩的身影跑上了台阶。石无厌满头大汗,肩上一个搭着空空如也的布袋子,来到了近前。
顾子都淡淡一笑,欣然道:“无厌,你果然是福气之人,我才想找你,你便来了。”
石无厌憨憨挠着大脸,笑容里带了几分腼腆:“师兄,其实是葛长老让我来问问,少主的毒解了没有。”
“解什么?”郑无伤没好气道,“他灵丹门门主是天下第一号骗子,手上根本就没有百虫解药!缺德还带冒烟的!”
“果然叫葛长老猜中了……”石无厌皱起了两道粗眉,“葛长老说那百虫之毒极为难解,他曾耗费数年心力配制解药,终是徒劳无功,而裴慕云于虫草一道,并不精通,又哪里来的解药。”
郑无伤嗤了一声,甚是不满:“这葛老儿也是只老狐狸!他为何不早说?我看他就是偏向他家门主,有意隐瞒!”
“行了,眼下不必纠结这些,少主安危大过一切。”顾子都又看向石无厌,“他还说了什么?”
“葛长老还说,有一个人兴许有法子解这百虫毒,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来。”
郑无伤眼睛一亮:“是谁?快说!”
“那人叫孙北海,他就是炼出百虫之毒的人。”
郑无伤追问:“此人现在何处?”
“葛长老说,这孙北海是他师父的关门弟子,被公认为虫草一派天分最高的弟子。大约十年前,因为与裴慕云不合,引出了一些事端,便一怒之下弃山而走了。据说,他离开抱朴山之后,当了一位游方郎中,辗转各地行医卖药,但他不识人心、不通人情,过得很是落魄。后来,他流落到金州,有一个大人物收留了他。”
听到这里,何欢儿明白了——
这个孙北海,就是在楚云间为顾子期疗伤治病的孙神医。
她数次听闻他的名号,知道他医术精湛,神乎其技,却不曾见过。
现在想来,也难怪他会有“神医”之称,且有大把流水般的金丹——原来,他是出自灵丹门的一位仙修。
“奇缘,奇缘!顾少主这下有救了!”她脆生生拍了两下巴掌,满眼喜色,“孙神医的栖身之处不远,就在金州城的一家青楼,名为楚云间。”
“什么?楚云间?!”
陆无庸咧着嘴,表情像走马灯一般飞速变换,堪称精彩绝伦。
当初,陆无庸擅闯楚云间,混闹一场,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不堪的往事骤然被人捅开,心中难免五味杂陈。
跟他一样震惊的,还有个郑无伤。不过,郑无伤的神情很单一,只有一望无际的错愕。
“青、青楼?哪、哪种青楼?”
看着郑无伤呆若木鸡的脸,何欢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第一次在这位小龙阳身上看到了跟郝龙阳截然不同的一面。
当日在金州,郝龙阳在女子如云的楚云间往来穿梭,坦然大方,悠然自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与窘迫,就好像行走在山林草木之间,真正做到了心如止水。
与之相比,小龙阳青涩得有如鸿蒙未开的孩童。
“青楼只有一种,又何必问!这姓孙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货!正经仙门弟子哪个会在青楼鬼混?怪不得会被赶出师门!”
看得出,陆无庸旧恨郁结难消,因而语气尖酸至极。
“那间青楼的主子可是金州城的名流,八面玲珑,威风得很!他开的那个楚云间,是金州城数得着的销金窟,光听名字就知道,一窝庸脂俗粉哄着浪荡子醉生梦死、荡尽家财的地方!有几个好人会去?”
发泄完,他又耷拉着眼,瞥了顾子期一眼。
“若果真如此,这孙神医怕是信不过吧……”郑无伤拧着眉,看向了顾子都。
“我正要去请孙仙长,看来是找对人了。”顾子都明显松了一口气。
郑陆二人同时一愣,齐齐发问。
“山主,你认识孙神医?”
“山主,你认识姓孙的?”
问完,二人对视一眼,嫌弃地转开了脸。
顾子都并未作答,只道:“金州城离此地不过百里,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无庸,你既然知道楚云间所在,就到那里走一趟,把孙仙长请来。”
陆无庸惊疑地“啊”了一声,又是晃头,又是摆手,连声道:“不去,不去!那种污秽不堪的地方,我才不去!”
“你再说一遍?”顾子都眸光一扫,刀在了他身上,“你皮痒了是不是?”
陆无庸浑身一抖,向后撤了两步,嘴巴依旧很硬:“你打我我也不去!”
“怎么?如今你成了册上弟子,翅膀硬了,不服我管了是吧?”顾子都平静地说着,随手摘下了背后的斗笠。
“师兄说笑了。”
石无厌横跨一步,胖胖的身躯插在了二人之间,冲顾子都眯眼一笑,道:“八师兄自幼年起,就对师兄敬服有加,言听计从,这门中上下谁人不知?而且,三年前的剑祭,师兄为八师兄问剑一事多方指点,花了不少时间心力,最终得以功成。八师兄堂堂陆氏嫡孙,岂是背义忘恩之人?现下他说不去,只是一时赌气而已,师兄莫要动——。”
他话音未落,屁股上就结实挨了一脚。不过,石无厌长得敦实,下盘尤其坚稳,身形一丝未晃。
“石胖子,谁赌气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少在这儿和稀泥!”
“宰相,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东西,你理他作甚?”郑无伤一把拽过石无厌,冲着陆无庸挥了一个空拳。
看着陆无庸那副欠欠的模样,何欢儿眼珠一转,抬高调门道:“陆仙长,你是不是怕了?”
“谁……谁怕了?”陆无庸嗓音干涩,心虚得一目了然。
“你啊。”
“我……我怕什么?”
何欢儿咧唇一笑,憋足一口气,学起了秦昉温沉而饱含愠怒的声音:“守夜人,鞭——”
“麻子女,你找打!”不等她说完,陆无庸就恶狠狠扑了过来。
何欢儿泥鳅功已练得炉火纯青,哧溜一下躲到了郑无伤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陆无庸吐舌头,激他道:“有胆子的话,你就去楚云间啊!打我一个小女子算什么本事?”
有郑无伤这堵墙挡着,陆无庸打不着她,尬在了原地,绷着脸不说话。
何欢儿有恃无恐,转了话锋继续激他:“唉!要说这穆姑娘呀,人长得漂亮,挑男人的眼光却委实差了些。偌大一个仙门,多少仙才弟子,她怎么就偏选中了一个胆小鬼?整日里藏着掖着,连光也见不得。啧啧,可惜,可惜了……一棵鲜花长在干巴巴的沙土里,迟早得蔫!”
陆无庸一愣,嘴唇开开合合,说不出话了。
谁知,郑无伤却接上了茬:“你懂什么?那穆有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懦夫焉能入她的眼?她看中的,无非是陆家的名望——”
他故意顿了顿,补上了无足轻重又至关重要的两个字:“而已。”
“郑二!”陆无庸登时跳起脚来,“你一个莽夫,有什么资格鄙视我?你分明是见我受女弟子青睐,身边总是花团锦簇,心怀忌妒!”
“可笑至极!”郑无伤嗤笑一声,“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无聊不成?诚如我师父所言,女子者,蠢物也!一个个的好似没头苍蝇,有眼无珠,专爱围着一块腐肉,争得死去活来。蠢,蠢不可及!”
这番振振之言,何欢儿听着扎耳,皱眉道:“小龙阳,你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世人自有贤愚,不好单单以男女论之。”
郑无伤偏过头,拉着眼角觑了她一眼:“你少跟我强言狡辩!你接近少主,混入神剑门目的何在?不就是觊觎少主夫人?我良言奉劝你一句——痴心妄想!”
“啊?”小女子懵了一瞬,赶忙摆手,“哎呀,这可是天大的误会!小女子一心爱慕顾少主美色,从无他想!”
“下流!”
何欢儿后退一步,清了嗓子,正了容色,郑重言道:“顾少主姿容绝代,人间所稀,乃是天赐之物,世人爱之慕之倾倒之,固其宜也。小女子视而不见,才叫失礼。何谈下流?”
“你……大言不惭、厚颜无耻!”郑无伤像赶瘟神一样,拿剑柄推搡着她,“滚、滚、滚远些!”
何欢儿倒是听话,乐颠颠向顾子期身边滚过去,却冷不丁撞上了顾子都的一双冷眸。
她猛地刹住脚步,只觉寒气灌顶,五脏六腑冻成了冰。
距顾子期仅余数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茫无崖岸的天堑。
好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顾子都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她全身骤然一松,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陆无庸,你到底肯不肯去金州?”
“……不去。”
何欢儿第一次亲身领教了顾子都的骇人威压,此刻,忽然对陆无庸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敬意——
因为在她看来,这位顾山主,远比秦楼主可怕多了。
面对这位主儿,陆无庸竟敢当面说“不”……胆子真大!
“也好。”顾子都横抱着顾子期,稳稳站起了身,“既如此,我与无伤二人护送堂兄去金州。你留下,带着无厌、何姑娘一起保护百姓。”
听他这样说,陆无庸霎时变了脸色,眼神扫过石无厌与何欢儿,最后落到了低头梳发的关月身上。
关月忽而抬眼看他,眸光闪烁不定、幽幽冷冷,唇边挂着讳莫如深的浅笑。
陆无庸打了个寒噤,慌忙移开了目光,咕哝着:“不就是请个人么?我去就是了,不过,话要说在前头,若是请不来,可不许怪我。”
顾子都微微扬起了唇角,道:“到了楚云间,你只要说出‘顾少主’三个字,必定能将人请来。”
“万一那姓孙的不在金州怎么办?”
“放心,他人一定在金州。你速速前去,三刻之内,务必带人返回。若有延迟,我就关你戒房,少则半月,多则半年。”顾子都垂眸看了一眼怀中人,“你最好祈求少主平安无事,要不然,可无人为你求情!”
陆无庸努着嘴,小声叨叨了一句:“假仁假义的,谁稀罕他求情!”
“什么?”顾子都眯起了眼。
“我、我走了!”陆无庸不敢耽搁,一剑冲天,乘风而去了。
郑无伤冷笑着摇头:“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瞧他那副德行!”
石无厌走到顾子都近前,躬身问道:“师兄,你方才说有事找我,不知是何事?”
“少主深受百虫毒折磨,剧痛难忍,我怕他这样下去,会伤到经脉,引出……”顾子都戛然顿住,继而发出了一声轻叹,“无厌,你的灵气温厚,有治愈之力,在无庸回来之前,你就放出灵气,为少主止痛吧。”
“是,师兄。”
众人从西侧台阶下来时,眼前乍然变得一片明亮。
长夜已逝,天终于亮了。
何欢儿深深呼吸了几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关月觉得城关处白骨成堆,台阶旁的小屋不是休憩之所,又说起土丘上有一片树林,很是清幽,劝说众人到那里歇息。
于是,顾子都和郑无伤挑了些木板,修葺齐整,在林间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何欢儿扯下小屋门口的那面旗子,又挂在了棚子门口。
一切准备停当,石无厌抱着顾子期进了棚子,顾子都守在一边。
何欢儿也想进去,但有些忌惮顾子都,再加上郑无伤跟个门神似的堵在门口,她只能望棚兴叹,靠在一棵树下发呆。
刚消停了一会儿,忽听土丘下传来一阵骚动,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何欢儿站起来朝下张望,远远看见一个满脸血迹的人正匆匆朝树林赶过来。她定眼一瞧,心中一惊——
陆无庸!
他才离开不久,这么快便去而复返,看样子一定是出事了。
“山主!山主!”
陆无庸奔到近前,急急喊了两声,扶住一棵树,弯下腰大口喘息。
很快,帘子一掀,顾子都走出了棚子,见到陆无庸,长眉微微一挑,问了句:“何事如此?”
“我刚飞出茂城……,就有人……偷袭我!”陆无庸咽下一口唾沫,指着自己血污的脸,“我差点被打死……幸亏,幸亏我逃得快……呼呼……”
“可有看清那人的面目?”
陆无庸晃着手说:“雾……雾太大了。”
何欢儿举目远眺,初升的朝阳之下,但见晴空朗朗,纤云不染。
她满腹狐疑:“雾?哪里有雾?”
“陆无庸,你不想去金州就直说,扯谎也得找个像样的理由吧?”郑无伤的嘴都要撇到耳根了。
“你看看我的脸,像是骗人么?!”陆无庸冲他咆哮了一声。
顾子都遥望着金州方向,目色沉沉,缓缓言道:“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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