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连天,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小江氏坐在地塌上,一页一页的翻着账本,每翻到一处,便念一句:“成庄一千顷良田,良乡那两块果园,还有一处庄子,都一并写上礼单罢。”她每念一句,文书陈先生便添上几笔,礼单拟好之后,小江氏拿起看了看,又有些不满意的说道:“听闻太子喜好玉器,这礼单上面可是少了些?”
陈先生捋着胡须说道:“礼单上的东西已经很是丰厚了,当然,若是夫人不满意,还可再添上一些。只是眼下小娘子也在与赤西侯府议婚,两个女儿同时出嫁,府里的财政定然会吃紧些。”
小江氏稳妥的说道:“这一点先生无须担心,柳忱那部分的嫁妆,我早已经给她准备出来了。”与其说是准备,倒不如说是剩下来的。眼下小江氏手里拿着的账本子,正是当年江爱荷遗留下来的嫁妆。她在这账上挑挑拣拣,好的贵重的都给了柳忬,剩下几个经营不善的铺面,还有不值钱的珠宝玉器,都留给了柳忱。这里面也藏着她为娘的私心,柳忬的嫁妆丰厚,嫁到太子府之后日子自然好过一些,柳忱虽然嫁的也好,但是少了嫁妆,婆家自然会有偏见,这后院的女子若无钱财傍身,日后在婆家的地位自然会一落千丈,天长日久的,也就逐渐的没落了。
“这一对梅瓶和玉枕,也都给忬儿添上吧。晚些时候我再与老爷说说,看看府里还能不能再添置几样,待将一切都定妥了,便烦劳先生将礼单递到太子府去。”小江氏与陈先生说妥了事,对方便不敢久留,连忙告辞离去。陈先生离去不久,周氏身边的大婢秋官打着伞来到了沉香阁。蒋妈妈打着帘子想让秋官进屋避避雨,那婢子却站在门口说道:“事出紧急,我也就不进去了,烦劳妈妈告诉小夫人一声,赤西侯夫人亲自到府上来商量小娘子的婚事,眼下这人就在旻香馆坐着呢,老夫人让奴婢来与夫人传个话,叫您这边快些过去拜见呢。”
小江氏闻听此话,心中未免又有些不满。盖因她是柳忱名义上的嫡母,再深一点说,那也是血脉相连的姨母,赤西侯府若想议婚,理当直接来找她才是,眼下越过她找了周氏,就说明人家没将她这个正牌夫人放在眼里。可是不满归不满,见面还是必要的,否则消息传扬出去,难免有人说她不知礼数。
打发秋官离开之后,小江氏又在房里少坐片刻,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起身换过一身体面的衣服,重新梳理了鬓发,撑着油伞出了门。今儿个天气不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纸伞上,好些没遮住的地方都被雨水淋湿了,小江氏越发生气,嘀嘀咕咕骂了几句,眼见着要进了旻香馆的大门,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了声。
婢女掀开帘子将江氏让进屋内,替她收了手中的伞,轻声提醒道:“都在东间的屋里坐着呢,夫人进去的时候还请脱掉鞋子。”
周氏这屋子拢共分为东西两间,西间铺着火炕,柳忱当日觐见的时候便在那屋子里见到的周氏。东间却是按照燕京人习惯的布置,地上铺着木塌,屋内摆设的也很细致考究,平时专门用来接待贵客使用。
柳忬嫁的是太子,婆家那头身份实在太过贵重,自然不屑来府上拜访。实则依着谢家这般地位,也无须亲自上门拜谒。可眼下赤西侯夫人亲自来府上议婚,足见得是对这门婚事的看重。将两门婚事放在一起比较权衡,小江氏心里倒有些吃味起来。她站在门口稍事整理了一下心思,脱掉鞋袜,赤足走入屋内。此时这屋里倒也热闹,周氏和谢夫人正面对面的坐着说话,每人的身侧都有仆婢陪着。看见小江氏进来,周氏笑着说道:“看来今儿这雨是不小,衣服都浇湿了。”
谢夫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小江氏一眼,笑说道:“是我的不是,非得挑这么个大雨天来拜访,倒给柳夫人添了麻烦了。”谢夫人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身姿曼妙,声音细细柔柔的,乍看之下倒像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她这般温温柔柔的形象实在有些出乎小江氏的预料,毕竟赤西侯是出了名的杀伐果断,人人都以为他的夫人定然也是个性格彪悍的。
“夫人说的哪里话,您能冒雨来府上做客,是我们柳家的荣幸才对。”小江氏走到周氏和谢夫人中间的位置跪下,双掌交叠触额行礼:“妾身江氏,拜见谢侯夫人。拜见婆母大人。”
面对小江氏的拜礼,周氏笑笑没有说话,谢夫人见状连忙抬手虚虚扶了一下:“夫人实在太过客气,观你我年纪相当,又即将成为儿女亲家,何须行此大礼,还请快些起身才是。”周氏见状这方松口说道:“起来吧,到我身边来坐。”
小江氏方敢起身,乖巧的到周氏身侧坐下。
下人陆续端上热茶和糕点,周氏邀请谢夫人喝了回茶,这方说道:“陛下既然已经赐旨让两个孩子成婚,柳家自然是不敢慢怠的。只是眼下忬儿出嫁在即,再操持忱儿的婚事,只怕有些措手不及。谢家若是不着急娶,可否容我们一个月的操办时间?”
谢夫人端着笑脸与周氏说道:“贵府上的情况我倒是也听说了些,照理来说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应该按照流程慢慢的来操办,可是昨日陛下已经着人去我府上传话,命令两个孩子快些成婚,回门的时候要一同去宫里磕头谢恩。眼下这朝中的形势……想来你们也都多少知道一些,陛下那边,怕是拖不得了。”
谢夫人这话一说出口,周氏又岂敢有半点异议,连忙点头说道:“若是如此,这婚事自然也该抓紧操办了……若依着谢夫人的意思,日子该定在什么时候?”
“昨日我已经请人卜算过了,五月初五是个良辰吉日,与添儿和忱儿的八字也很合,极适合出嫁的。”她侧头微微示意,婢女连忙将一封烫金描红的帖子递给了周氏,那上面已经细致的写好了柳忱和谢添的生辰八字,并在最下面的批文处写了个大大的吉字。虽然这婚事来的急,该有的流程谢家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慢怠,周氏心中极为满意,连连点头说道:“也还有十来日的操办时间,虽然时间确实紧了点,也足够用了。”说罢转头望向小江氏,说道:“你是忱儿的嫡母,理当也听听你的意见才是,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小江氏忙正了正身体,笑着说道:“谢夫人考虑的如此周全,妾身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待明儿个天放晴了,就请人去贵府上测量家具。只是您也知,柳忱毕竟是个庶女,这嫁妆方面自然不好陪送的太多,所以您那边的聘礼也不好准备的太、太……”小江氏原打算让谢府不要准备太多的聘礼,可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妥。此时不光是周氏脸色有些难看,就连对面的谢夫人也微微敛了笑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柳夫人,您这话说的我有些听不懂了。是因为贵府的大娘子要出嫁,所以拿不出小娘子的嫁妆来了吗?”谢夫人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语气淡淡的说道。
周氏侧头瞪了小江氏一眼,对谢夫人陪着笑脸说道:“她说的是混账话,夫人别放在心上。虽说是庶女,但是毕竟嫁给了赤西侯府那样的人家,这婚事合该操办的风风光光的才是。”
谢夫人闻言这方满意的点头。见她对柳忱这般看重,小江氏心中越发有些吃味起来,面上连连做出惶恐状,口中却说道:“忱儿这孩子打小就命苦,眼下能得到夫人这般看重,也是她的福气。这孩子早些年一直在道观里休养,前几日才回了京城,夫人从未见过她,或许也是不知,这孩子的容貌倒算不得多好,改日若是成了婚,还望贵府的小公子不要嫌弃。”
若说刚才聘礼之事还算是隐晦的提醒,那么此刻小江氏这番话,就是赤-裸裸的明示。倘若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不是谢夫人,随便换个什么人家,听了这席话定然都会心生不满。一个容貌丑陋的庶女,常年居住道观,定然也不懂什么闺门礼节,这样出身的女子,又有哪个世家愿意娶呢?
——偏偏谢家是愿意娶的。谢夫人早已经见过了柳忱,喜欢她身上那股子落落大方的气质,虽出身不好,却从不自轻自贱,最重要的一点,她能克制的动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的谢添,这一点远非漂亮的容貌可比。可是她这心中对柳忱越是中意,便对小江氏的行径越发不满,护犊子的天性使然,谢夫人淡声说道:“我谢家这样的门第,向来只注重女子的品德,不在乎其他的什么。便说到那容貌——我的婆母打小就被一场大火毁了容,与我公公成婚之后,同样被捧在掌心上呵护了一辈子。便说是我,在同龄的闺门女子中也算不得多么出众,嫁到侯府之后,也这么被呵护着过了半生。他日忱儿若是嫁过去,不管容貌如何,我的儿子也同样会如此待她。所以江夫人,今日这些话到这里便打住吧,忱儿是我谢家的媳妇,从今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关于她的半点非议。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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