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之日已至。
州衙议事厅内,各级官吏鱼贯而入,衣袂摩挲声、低声交谈声交织,待知州李健,林璟珺等人入座,刹那噤声,唯余凝重呼吸。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实是我卿州燃眉之急,诸位每日行走城中,想必也深感这道路桥梁之困。”李健手中惊木重重一拍:“当下,官府决议率先破局,已盘点库银,即便府库支绌,仍会拨出部分常例库银作为启动金,此乃我等官府责无旁贷之举。”
“然工程浩大,这点银钱只是杯水车薪。”话锋一转,目光望向堂下诸位富户、商户:“诸位长袖善舞,家大业大,卿州兴则诸位生意兴。如今修桥铺路,正需诸位慷慨解囊。”
即便府库支绌,仍会拨出部分常例库银作为启动金?林璟珺忍住笑意,心道不过是怕渊帝深查,才肯出些银两的吧?
他们几人吞的银,怕是超出此经费百倍。
果不其然,贾贵第一个应道:“我觉得可以,卿州本就是我们故土,献一份力是应当的。”
其余人也接连表态。
李健趁热打铁,示意一旁主簿展开一幅新绘就的工程规划蓝图,详述道:“诸位且看,这规划是衙门与匠工耆宿多番研讨所得。”
“修缮先从官道入手,连通南北主脉,重塑商贸根基;桥梁则以横跨城河、链接商区的几座为重中之重,依次重建加固。”
“期间,我们会张贴布告于城门口、集市等人流汇聚之地,详述工程进度,让百姓安心,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挽卿州颓势。”
“主簿,管理财务收支,工房吏规划路线人手,乡绅耆老以宗族之名许以工酬补贴家用,化解乡民抵触,至于…”
最后,李健眼神落在了录事参军身上,又在那几个后生间来回倒转,狠狠从嘴里吐露:“录事参军充分调用军事资源助力工程,其余人不清楚,可来正堂寻我与通判,望诸君即刻起各司其职、全力以赴,散会。”
完美。
林璟珺调整自己懒散斜靠椅上姿势,露出来卿州后发自内心的第一抹笑容。
意料之中,他那日已施压,李健不敢让渊帝对这边注意,自然不得不让那几个靠谱的忠臣上。
而他现在已经被他们拉入自己人行列了,自然可以借机与军事参军等人取得联系。
“三殿下,这番处理,可还满意?”会散了,李健小心翼翼靠过来,谄媚的落下一句。
林璟珺摆摆手:“问我做甚?我对这些一概不知,我到时过去盯着便好了,毕竟总要做做样子。”
说着,他望魏芝那悄悄一指:“父皇可让她盯着我了。”
“是,殿下。”李健低头行礼,不忘询问一句:“今日我瞧皇子妃似乎腿脚有些不适,微臣手中有一药…”
魏芝本在偷瞄通判赵启,一听此言闻声而来:“谢绝李大人好意。”
李健见她来,忙行一礼,乍一看倒是恭敬要紧:“臣,拜见皇子妃。”
“受不住。”魏芝冷眼而待:“李大人送的礼,我早就接到了。”
李健闻言,浑身一颤,转而笑道:“皇子妃所言,李某实在愚笨,求明示。”
魏芝神色自若,脱口而出的话却饱含冷寂:“我明示,李大人接的住吗?”
李健抬眸,与她争锋而对:“自会尽力,不扰了皇子妃心意才是。”
林璟珺听着两人打哑谜,出声制止:“在说什么胡话?李大人,事已决断实施,我瞧今日我便去随便盯一处,也好交了父皇的差事。”
“全凭殿下心意。”李健转首而答:“不知陛下今日想盯何处?”
“录事参军督建施工防线,统筹资源调配,我便去监督他吧。”林璟珺仿若随意般回,李健却不上道,表情倏然一转:“殿下…”
林璟珺望去一眼:“怎么,你不愿吗?”“不是不愿,那军事参军为人一贯不好,殿下不如去瞧瞧别处。”
“好。”林璟珺回得畅快,忽略身旁燕甲疑惑的神情:“那我便去监督那工房吏,你且将拟定的公告给我。”
从李健手中接过后,林璟珺径直出了府门。
*
林璟珺魏芝几人出府,很快觉到了几抹炽热目光,知晓自己是众矢之的,光明正大的换上一身不显眼的黑袍,脚步转向城门,美名其曰监督。
工房吏在那联名奏折之上,今日领此事主理一职,待走到时已张罗起来了。
那张公告,林璟珺粗略过目了一番。
今吾卿州,素为商贸通衢要地,然往昔繁华渐隐,皆因道路桥梁之困,诸君,卿州之兴,关乎你我身家福祉,望踊跃应征,共建通途,同赴锦绣前程!
字字句句写的光明正大,战幕工种,人数都未曾有问题,可细看,那薪资少的可怜。
林璟珺掩下哭笑,将公告递给一旁伸出手的魏芝,装作站不住了,携着几人走向远处茶铺,静静的看着那工房吏。
工房吏上了年纪,身形伛偻仿若一棵饱经风雨吹打的老松,穿着不算廉价,手里握着那张公告,抖了三抖,都未贴上。
他仔细低头端详了公告,又抬眸看向下面闻讯而来的百姓,最后转身,招呼下人抬来墨水墨笔。
林璟珺魏芝默默看着那人在纸上飞速写了什么,才将公告贴出。
工房吏仔细将告示贴在城门,手放下来那刻,百姓们蜂拥而上,议论纷纷。
“这工钱,给得也太少了!修桥铺路恁般辛苦,全家老小指着这点钱糊口,怕连稀粥都喝不上几日。”很快,离他们近的老者摇头叹气,浑浊眼眸满是无奈。
他旁边的一年轻后生攥紧拳头,怒声道:“这官府平日里盘剥咱税收也就罢了,如今大兴土木,还这般克扣工钱,真当咱好欺负!”
众人附和,却未散去,林璟珺心知百姓这般是为何,用低头喝茶掩了情绪。
就在这时,身旁那位老者扶起拐杖站起,伸手揭下告示。
有人扯他衣袖道:“老人家,你莫不是糊涂了?这点钱哪够!”
老者苦笑道:“我家已断粮两日,年轻人皆不在身边,娃饿得直哭,再没进项,全家都得饿死。这好歹能有口吃的,撑一时是一时罢。”
一时间,周遭陷入了沉默。
一人愁眉苦脸道:“我家那几亩薄田,收成全被赋税刮了去,如今孩子病着,没钱抓药,这活儿再苦再累,工钱再少,也得干呐。”
另一人接话:“是啊,衙门那帮子吸血鬼,平日里只知搜刮,税收的钱不知又被昧了多少,咱平头百姓哪有活路!”
说着,两人上前揭榜,陆续又有几人神色黯然上前,皆是被生活逼至绝境。
林璟珺默默捏紧手中杯盏,强压心中情绪,哪曾想那位第一个上前的老者,竟从登记台处跌了下来。
站在旁的年轻衙役高喝:“老头儿,您都这般年岁,走路都打晃,莫来这儿添乱!这工地活儿重如山,可不是您能扛得住的。”
眼看老人瘦骨嶙峋的身躯重重摔落在地,扬起一小片尘土,面朝这边跌下,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惶恐与哀求,林璟珺闭目不忍在看。
魏芝没有旁人盯,大胆的上前扶起老人:“尔等办事方法,就是这般?”
那两衙役未认出魏芝,伸手欲推:“你是何人,这跟你有何关…”话还未说完,就被赶来的燕甲狠狠握住了手腕,摔向一旁。
魏芝将黑袍褪下,露出一张白皙面容:“我是当今三皇子的皇子妃,百姓穷困潦倒至此,为求生机舍命做工,你们却横加阻拦,谁给你们的胆子?”
两衙役望见来人,瞬间脸色煞白,双腿一软直接“扑通”跪地,身子抖如筛糠:“皇……皇子妃恕罪!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求您大人大量,饶过小的这遭。”
魏芝凤眉微蹙,瞥都没瞥那俩衙役一眼,只顾着细细查看老人伤势,见老人手肘擦破、膝盖淤青,转头吩咐春明:“去寻个郎中来,务必确保老人家无大碍。”
春明连连点头,领命匆匆而去。
这时,人群包围中工房吏听闻动静赶来,瞧见这场面,冷汗瞬间湿透后背,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请安:“臣拜见皇子妃,都怪下官驭下不严,致此乱象,臣罪该万死。”
魏芝霍然起身,直面工房吏,冷声道:“李大人,这便是卿州衙役的行事做派?肆意欺凌百姓,朝廷拨银、富户捐资,莫不是都进了你们私囊,才让百姓苦不堪言?”
工房吏身子矮了半截,嗫嚅着辩解:“臣绝不敢……工程用度皆有账目,只是这招工诸事繁琐,小的们一时糊涂。”
“糊涂?”魏芝平静,出口却如刀子般犀利:“路桥不修,商事难兴,百姓日子水深火热,只因尔等的一句糊涂?”
混乱之际,林璟珺见魏芝教训了那几人,不得不出面,才开口道:“大人,这桩桩件件,你要给百姓个交代,也得给我一个说法,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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