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分了座位,珍妮坐在讲台边,旁边是白天分给她抹布的圆脸女孩,叫顾佳圆。
挂念着珍妮才转来,顾佳圆主动喊上她一起回去。
三中的宿舍、餐厅、小卖部、活动室、操场都在南院,教学楼和办公区域都在北院,来往要爬上一小段天桥。
到宿舍楼下时,顾佳圆和朱悦说要去小卖部买东西,珍妮在门口等着。
晚风带着凉意,把关东煮的味道送入了鼻腔。
并不饿,但香味还是让肚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外婆给的生活费,一半她拿去充了饭卡,另一半她存好锁在柜子里,打算周末拿回去给外婆,或者当下周生活费。
小姨这几年正是关键期,吃药就像烧钱,外婆的生意不算好,她这个小会计得精打细算。
等了会儿,顾佳圆还没出来。
小卖部这会儿生意正好。从晚自习下课到熄灯,也就四十分钟。时间紧凑,每个人都急匆匆的。
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她赶在人不耐烦地皱眉前先道歉,顺势紧了紧衣服,好物理上减小面积。
手触碰到口袋时,珍妮的心跳漏了半拍。
糟了!
她把“小灵通”落在教室了。
小灵通不贵,是外婆为了方便联系,特意托人买的二手。虽说是二手,但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稀罕物”,珍妮用得很爱惜。
开学第一天,睡前她得报个平安外婆才能放心。
眼下两种坚持在心中你追我赶,不分伯仲。
直到宿舍楼下的人越来越少,珍妮攥紧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小旋风一样地往教学楼方向跑。
北院已经熄灯了大半,珍妮和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就着泛黄的路灯往楼上冲。
“咚——”
她狠狠撞到了什么,身子后仰,就要往后倒。
她下意识叫了声。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一只手快速从上方揪住了她的衣服,让她暂时稳住了身形。
但力度不巧,“刺啦”一声,质地一般的棉衣拉链从中间裂开,橘色旧毛衣在微黄的光线里暴露无遗,像一颗快放坏的橘子。
珍妮下意识拢上衣服。
“对,对不起。”
“抱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个怯生生的,一个干净疏离。
两人都愣了下。
珍妮站稳后,才小心抬头看人。
是那个第一名。
他还拿着装有一半垃圾的桶,看样子是要去楼下垃圾房。
这么晚做值日?
珍妮有点好奇,但没好意思问,侧身让完路,又道了遍歉。
男生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看到了女生的背影,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珍妮很急,可越急越容易出错。
——晚自习下课后,教室门就锁好了。
以前学校的门是坏的,教室干脆全开放处理。
三中的门是新换的,严严实实,连个缝都没有。
新环境带来的陌生感在此时发酵成委屈,珍妮咬着唇,有点想从前。
“怎么还不走?”
男生腿长,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放回了垃圾桶,锁好门,拿着外套,来四班这边洗手。
水龙头是坏的,不好控制水流,有水珠溅在了珍妮的鞋面上,留下了几点深色痕迹。
珍妮内向,不太擅长和陌生人相处,怔了会儿才答,“我手机落在教室了。”
“一晚上不玩不就行了。”男生漫不经心地说着,关了手龙头,顺势想要甩掉水珠,瞥了眼身边鹌鹑一样的女生,终究只是在外套上蹭了下。
“我要给外婆打电话。”珍妮小声反驳,不想让他以为她也是付费进来的学生。
男生已经快走出四班的范围了,听到这句,他又突然停下,“明天打不还是一样?”
“不一样的,”珍妮轻声说,“外婆会担心。”
不知道是哪句戳到了他。想要往前走,却偏偏退了回来,在矮一头的女生面前停下。
“麻烦,翻进去不就行了。”
下一秒,他看到了女生睁大的双眼。
亮晶晶的,像是会发光。
翻窗实属无奈之举,珍妮拉开窗户,双手撑在窗台,打算爬上去。
他却一把拉开她,轻车熟路地踩上窗台,然后单手撑着窗楣,矫健地翻了过去——
像一只灵巧的鹿,轻轻一跃——
从一片暮色里,跌入了更深的暮色
“在哪?”
窗内人冷不丁地问了声。
“什么?”
窗外人下意识扯了扯袖口处的破洞,觉得自己好像很呆。
“我问你手机在哪?”
“哦哦,”珍妮闹了个红脸,慌忙指了指她的位置。
手机就在书桌里,存完班主任电话后顺手放进去的,他一摸就拿到了。
男生很快就翻窗出来了。
珍妮接过手机,像接过失而复得的宝贝,连谢谢都清脆了几声。
男生没应,先她一步下楼,可声音还是清晰传了过来。
“要打电话就赶快打。”
……
起初珍妮还不懂他的意思。
但到了宿舍楼下,看着灯齐刷刷地灭掉,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查寝老师站在楼道里,催促着没洗漱完的学生。
珍妮躲在楼梯拐角,快速给外婆打了通电话。
外婆在电话那端温和地喊她珍珍,叮嘱她不要总省钱,要活泼点,好好和同学相处。
她连连应着,挂完电话,鼻子酸得难受。
室友们有大半躺在了床上,朱悦拆了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着。
查寝老师催得紧,珍妮就着楼道灯,快速完成了洗漱。
白天顾佳圆是踩着桌子上床收拾东西的,但她不太好意思,中规中矩地爬了楼梯。
王惠珊睡门口的下铺,她总是最晚上床,点了人数后才关门。
睡她对面下铺的顾佳圆伸长脖子,确认朱悦上铺有个人影才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珍妮,我们买完东西就回来了,你不会一直在等我们吧?”顾佳圆问。
珍妮还没开口,朱悦便替她做了回答,“人又不傻,等不到当然就回来喽。”
珍妮嗯了声,“我有点事,没在等。”
顾佳圆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啦。”
宿舍在背阳面,潮得很。
一个寒假没住人,透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但无所谓,她本身就是个腐朽的人。
窗帘没拉好,惨淡地月光从窗缝挤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床头。
室友们在讨论着寒假的电视剧和元宵晚会的小品。听说正月十六要放烟花,偏偏他们倒霉,刚好赶上开学。
话题转了数十个弯,莫名落到了男生身上,最后精准定位到了那个第一名。
“他啊,长得跟韩国欧巴似的,就是性格不好,不爱理人,假清高。”
“那没办法,我要有他的成绩,走路我用鼻孔看人。”
“他成绩那么好,干嘛来我们三中啊,享受碾压别人的快乐吗?”
“嘘,上次我去老师办公室,听说他是挖过来的,老王为了留人,特意没收学费什么的。”
“哇!”
“邦邦”两声,门被敲了敲,查寝老师鬼魅般地出现在门口,冷声提醒,“该睡了。”
女生们瞬间收声。
珍妮翻了个身,面对着潮湿的墙壁,月光笼罩在身上,像是无形的铠甲。
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只是在陌生的环境睡觉,突然很想外婆和小姨,还有家中那只叫板栗的肥猫。
第二天跑完早操,政教处主任让大家留下,通报有人昨晚翻窗户,这是不良风气,希望翻窗的同学能主动站出来,不然就要调监控。
说话时,主任的视线时不时落在风评最差的四班,几乎默认是四班贼喊捉贼。
王雪梅脸色铁青,她也这样认为,队伍还没解散,就已经说教起来了。
第一排坐窗边的男生默默反驳,说鞋印还在桌子上,大可以去比对。
珍妮想到了什么,正打算站出来。
却见三班的位置,高高扬起了一只手。
“是我。”
一瞬间,正在训斥学生的王雪梅沉默了。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二班班主任老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他没有半点犹豫,果断认了,“是我。”
“你一个三班的,干嘛翻人家四班窗户?”
主任也持怀疑态度,这可是学校的宝贝,只要不过分,说什么都得供着。
三班的队伍在四班正前方。
他个儿高,站在后排。珍妮稍矮,被张天升排到了前排。不算远的距离,她刚好可以看清他的表情。
他很缓很缓地摇了摇头,像是警告。
珍妮不太懂他的意思,手僵在胸前,不上不下,拿不定主意。
下一刻,就听到了他面不改色,不起任何波澜的谎言。
“帮天升把外套带回去。我们同宿舍。”
张天升没想到还有他的事,眼见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只好胡乱点点头。
好学生犯错和差生犯错总是两种处罚制度,教导主任口头批评了两句,就宣布了解散。
被踩了桌子的男生抱怨着怎么也不收拾,他淡定地去道歉,态度诚恳地让人挑不出毛病。
珍妮被王雪梅喊去补了几处家庭成员资料。
出了办公室,已是早读时间。
途径楼梯拐角,她又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第一名,他正举着英语课本在走廊上背单词。
珍妮很想问他为什么撒谎,又觉得问出口很别扭。
他是不想扯上关系,还是故意帮她隐瞒?
她不知如何确定,也分不太清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总而言之,她是该谢谢他的。
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并不熟。
那句谢谢呼之欲出,却生生卡在了喉咙。
就这样在楼梯口站了几秒,直至听到几个熟悉的单词从他的口中蹦出,珍妮才猛然回神,低着头,蹭蹭上了两个台阶。
他并没看她,视线尽数落在单词上,好像只有课本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珍妮悄悄松了一口气,脚下步伐加快,很心虚地往四班走。
可擦肩而过时,偏又听到他提醒:
“教学楼没有监控,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脚步猛然停下。
珍妮知道这是说给她的,回头,似懂非懂地抬头看他。
他却依然没有看她,说完就收了课本,迈着长腿,干净利索地回了三班。
她连应都没来得及应。
“砰——”
三班门关上了。
走廊上只剩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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