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丁梳绿是个很洒脱的人,十七岁时爱上摄影,二十七岁获得最高成就,同年放弃了热爱。

如今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而立,人生到了另一个阶段。

“除了偶尔失眠,偶尔会庸人自扰地思索‘人为什么而存在’这种深奥的问题,好像……生活也蛮平静的。”她如是说道。

可顾佳书清楚,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

那晚的噩梦就是很有分量的说明。

joy的采访以深挖细节而出名,精细到像一部纪录片。

他们整整聊了三天,joy回家整理资料用了两天,最终选择以“27岁,我叫小绿,丁梳绿”为标题,用名字和“绿”这个颜色带出怪才摄影师背后的故事。

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没什么大问题,但小毛病不断,多数是情绪上的病症,很难彻底痊愈。

顾佳书起初不赞同她接受采访,因为两人除了“尝试接触”这层关系外,她还是他的病人。

二十七那年,顾佳书在师姐温柚的心理咨询室遇见了她。

她那时状态看上去很不好,但好在很配合干预治疗。

温柚很照顾她,但不巧因为工作变动,无法长时间呆在国内,只好托付给了他。

温柚出国那次,大家一起吃了饭,有好友提议喝点酒,顾佳书素来滴酒不沾,于是那晚,他成了酒桌上唯一清醒的人。

温柚被丈夫接走了,其他人也各有各的伴侣,有个同僚离开前大着舌头道:“佳书啊,我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哭笑不得,摆摆手,打电话给女助手,要她开车送他们回去。

挂完电话,她大概真的醉了,没有耍酒疯,只是很难过地抱着包包,稀里糊涂地给他讲故事。

她提起了过去,笑言自己曾是个变态,暗恋过一个男生,很喜欢很喜欢但没机会表达。又哭自己好惨,明明没有人在乎没有人爱,但还是到处撒谎有朋友。好虚荣啊,明明她什么都没有,没人保护她,没有朋友,没人爱她。

他那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觉得是醉鬼的无稽之谈——哪有人会那么无聊,竟有空独自幻想一场初恋。

可看到joy的采访后,在尘封的记忆一角,终于翻出了一张清晰的答卷。

当天他打电话给了在老家的堂妹。堂妹很意外他会主动联系,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小学寒暑假,他跟着做高官的父母离开,去了南陵省城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幼时虽是玩伴,但因为所受教育不同,后来自然而然的疏远了。

但顾佳书是个从不会尴尬的人,略过了寒暄,干净利落地问出了在意的问题。

顾佳圆沉默片刻,笑笑开口:

“小绿?那是谁啊,我们学校没有叫小绿的人,姓丁的倒是有,叫丁珍妮。”

“她?成绩还可以。唔……但还真没什么记忆点。很瘦,挺默默无闻的一个女生,高一和我同班,高二就分开了。不熟不算了解,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他笑笑说再联系,可心却彻底沉了下去。

他说谎了。

那一晚,她呢喃地不是小绿,又或者,不单单是小绿。

她在噩梦最后,一声声呼唤的,分明是夏暮。

从未提起的夏暮。

顾佳书并不打算说出这一细节,算是一点私心。

但在确定要带她回南陵的当天,还是查询了夏暮这个名字。

十几年前网络并不发达,只有几个已经荒废掉的论坛和贴吧还能找到相关内容,但大多都带有主观色彩,令人无法参考。但好在顾佳书是个极其理智的人,删删减减后,还是在脑海内构建出了一个天才少年的雏形。

夏暮,曾经南陵初级中学的学生会副主席,篮球队队长,成绩出色,尤其擅长物理和英语,参加过少年翻译大赛,还拿过奖。这样的履历,如果不走弯路,必然不会被埋没到无人问津。

是的,无人问津。

顾佳书梳理着时间线。

大概是中考那年,南陵发生过一件极其恶劣的学生自杀事件,跳楼的学生名叫安智,成绩不算好,在学校属于边缘人物。有人看到他经常被一年级的坏学生敲诈勒索,也有人说临近中考,望子成龙的家长给得压力太重……最终那个学生在一个晚自习轻轻一跃——没有失去生命,但从此再也不会醒来。

这件事本来和那个名叫夏暮的男生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在南陵初级中学的贴吧里,却有人指出:安智跳楼前,见得最后一个人,是学生会副主席夏暮。有目击同学和代班老师看到,安同学在夏暮面前很崩溃地哭了。

后续涉及到了案件内容,贴吧里并没有讨论太多,只有一个ID叫望天飞升的人评论:

“少说风凉话,你们毁了安智,还想再毁掉一个人吗?”

关于安智跳楼的根本动机,在讨论贴的最后,有人附上了官方的说法。

是校方和教育部门的联合公告和警方的警情通报:

最后查明,未发现针对安某的校园霸凌行为,排除刑事案件,安某父母及亲友对调查结果没有异议。

家庭矛盾,亲友的疏忽,校园压力,安智同学孤僻的性格,都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不少人唏嘘学生的压力太大,也有同学吐槽安智的家境,读小学时因为交不起班费还要捡瓶子卖,甚至去小卖部偷东西。

孰真孰假没人说得清楚,但几句话,就能使一个学生在学校再也交不到朋友。

顾佳书是个情绪稳定的人,但几页内容还是看到手开始颤抖。

他一面保存资料,一面继续翻找。

再往后,很少会出现夏暮的名字。只有同年篮球队的合影照片贴下,有人感慨:“这次没夺冠,队长不在果然不行。”

有人问,“你们队长呢,他怎么没参加?”

发帖人没回复,后面倒是带出了不少猜测。

顾佳书在几十条猜测中找到了看起来最真的一句,还是那个ID叫望天飞升的人。

“队长被人打伤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打球。”

顾佳书眼眸微动,又点开了丁梳绿的采访。

接受采访的女人,眼底带着深深眷恋,像是穿过了时间尘埃,再度和某个人重逢。

“他是我们同校的学生,成绩很好,打球超级棒,那会儿好像有转播灌篮高手,有人说他像流川枫,但我觉得不像啦,他更像……三井寿?那个永不放弃的男人。”

“我对他印象深刻,是有次在晚自习前,看到他一个人在球场练球,明明很累,但每次都跳得很高。”

“他不是虚有其表,是货真价实的优秀,可惜我是转学去的,没有看到他们的篮球比赛,但听说过他很厉害。”

他后来应该还有在打球。

顾佳书在平板上的思维导图上着重标记了几个点。

但很奇怪。

那年中考,夏暮还是受到了影响,尽管分数很高,最终却遗憾入读了南陵三中。

南陵三中的贴吧更是鸡飞狗跳,满屏幕充斥着恶趣味和不堪入目的脏话。

顾佳书是典型的学霸,从幼儿园时就表现的比同龄人优秀,对差生有着本能的鄙夷。以至于,在得知丁梳绿,哦不,丁珍妮原来也在三中时,更是惊讶了很久。

他遇见丁珍妮时她已经更名重新开始了。

她的学历不算很高,但摄影上的天赋以及获得的成就,能让人忽略一部分学历上的欠缺。

她并非头脑空空,航天大学最难的专业,录取的自来都是各个地区顶尖的学生。

他只是觉得,她很有个性,优秀的人遍地都是,但拥有自己想法的人,却显得难得可贵。

于是在温柚那里遇见后,再加上双方导师主动做媒,两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顾佳书欣赏她的冷静,和聪明人对话往往只需要点到为止,和她相处大多时是舒服的。

他不是没想过,梳绿的读书时代是怎样的呢?

应该会很符合每个男生的初恋幻想,安静,乖巧,长头发,穿着小裙子,得到夸奖时会害羞得脸红,和人吵架时估计也永远不服输。

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在采访时的发言有一定自我保留。毕竟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可以称之为回忆,更多的人,是在不断撕开结痂的伤疤。

尽管她的语气很委婉,但顾佳书在看到她讲起高中时代的孤独,甚至为自己幻想出了一个需要时总会恰好出现的小绿时,还是忍不住为她难过。

而贴吧上的陈年旧贴则更要直白。

他们喊她鬼女,攻击他们家是做死人生意,甚至还有人写了恐怖故事,说他们一家都很不幸,死的死,疯的疯,应该是风水不好,突然搬家估计是因为在老家混不下去……

十几年前的恐怖贴,写得像模像样,甚至还时不时有人跟帖,想要看看后续。

有人深扒她的祖辈,有人拿她的名字开玩笑,说她土洋混合,不伦不类。

有认识的人站出来假惺惺解释,“别这么说嘛,听说是一种花的名字呢”,但显然没什么效果,只会在必要的时间点上,为下一轮取笑加码。

珍妮,和花。

珍妮花。

顾佳书下意识打开温柚的朋友圈,果然看到了几个月前的一条动态。

温柚晒出给小女儿买的玩具,是芭比。

顾佳书记忆力很好,看过一遍的东西就能记住,于是也没错过礼物盒上的珍妮花公主。

顾佳书觉得眼睛有点痛。看了太多平时不感兴趣的内容,大脑超过负荷,甚至还多了一些他也不太懂的情绪。

幼年时父母很舍得在他身上投资,在离开南陵后,他到了另一所更发达的城市,读得都是一些高级私立学校,同学虽然冷漠,但多年后回头看,很多人也能算得上阶段性的朋友。

他无法想象。

丁珍妮走过的路,他没有一点勇气涉足。

那天晚上,顾佳书灌了两杯黑咖,才逼着自己冷静看完了所有。

她在楼梯上被人推倒,她经常在学校废弃的篮球场看书,偶尔有人讨论“那两个人是不是早恋啊”,零几年低像素的手机,拍出了很模糊的图。他保存照片做了清晰度处理,但距离太远,看起来还是有点朦胧。

短发女孩坐在一个树桩上,低着头,咬着笔杆,似乎在苦恼凳子上的题目。

不远处,一个男生敞着校服外套,衣袖卷在关节处,手握着课本,可视线却落在了她的方向。

跟帖倒是很多,有人说他们是一对怪咖。

一个有暴力倾向,中考前去打群架。哦不,是一个人打一群人,被人打到趴下。最后据说挑事的是他,被打的几个孩子家里有点权势,最终他才去了三中。

一个是阴森森的鬼女,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当众就和同学翻脸,还把垃圾框扣到同学头上,总是让人下不来台,怪不得会被排挤。

同样不讨喜的两个人,只配在见不得光的角落学习。

他看他们感叹,放学时偶遇到他们,鬼女偷偷跟在身后,第一名潇洒回头,然后两人很开心地聊了很久,甚至还一起回家。

看他们讨论,在暑假时曾撞见过两人,像谈恋爱似的,不知廉耻地在草坪上睡觉,真让人恶心。

看他们八卦,在不大的南陵,会时不时撞见他们约会,有时是书店,有时去逛公园,有时坐在单车后座上兜风,在学校就装陌生人,玩地下恋,还真刺激。

看他们说,那次罢餐失败就是因为他们俩。

一个家人在食堂工作,还把小女友介绍过去,果然是一家人。

一个吃里扒外,宛如饿死鬼,食量惊人。

那次要不是他们两个都去吃饭,校方兴许就会妥协换。

看最后,距离高考八十多天的时候,暴力分子突然发疯,逃课去欺负几个一年级学妹,还咬伤了其中一个女生。

看到鬼女偷钱,还连累室友接受审查,最后顾忌她可怜的自尊,校方和室友还为她打掩护。

小偷行为在高中时代最让人不耻,这个帖子甚至还是个热门。

后面跟帖的人有很多,像模像样地拿出了证据和分析。

“是啊,暑假我从补习班出来,看到她跟着一中的老师学习,她家那么穷,那个补习班死贵,我妈都不舍得让我去,她哪来的钱?估计没少在学校发财吧。”

“哦,年前我还看到她打算买电车,别看人在学校不吭声,背后可是……”

诸如此类的,分析了几页。

只有一个没有头像,数字ID的人出现说了一句:

“都疯了吗?你是她室友,还是亲眼见过她偷东西?被人当枪使还傻乐,一群傻逼。”

这一个账号后面也跟了几条,大致说明开贴请拿出证据,甚至最后点名是丢钱人自导自演的把戏,但无疑都被人忽略,甚至演变成了她就是丁珍妮。

后来此人丢下一句:“都是傻逼”,就再也不回复了。

而关于小偷的讨论却不知疲倦的还在继续。

顾佳书看得莫名反胃。

直到最后一个帖子,名为“庆祝!消失的鬼女。”

丁珍妮退学了。

她毁坏了摄影课教室的器材,在里面晕倒了两天。

有人评论:“当然啦,最后是人家的王子,砸破了窗户,翻进去把人带了出来,天呐,你没看到有多少血。”

因为太血腥,很多图片都没能加载出来。

有人透露,“几个低年级女生说她蓄意报复,她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就要打人,学妹都很害怕,推开她就跑了。”

当然这只是贴吧里的猜测。

也有人分析,她是被人打伤后关在了摄影课教室,晚上室友看她没回去,经过寻找,才发现她已经倒在了那里。

后续内容不方便在贴吧里继续跟进,各种猜测衍生了几十楼,看热闹的占据大多数,并不能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顾佳书疲惫地关闭了页面。

这几年做研究养成了习惯,他在整理资料时,都习惯梳理全部脉络。

于是他把几个主人公串联起来。

安智,夏暮(小绿),丁珍妮(丁梳绿)

从初中到高中。

丁珍妮的视角:她在孤独中为自己幻想了一个总在必要时出现的友人小绿。

在三中学生的视角,丁珍妮和夏暮极其熟悉,甚至有早恋倾向。

不同的视角存在不同的偏差,拆开看就是两个独立的故事。

究竟是真的无人问津,还是有难言之隐?

高三那年,丁珍妮转学,就此离开了南陵。

而备受期望的第一名夏暮,也缺席了那一年高考。

顾佳书转着电容笔,在夏暮的名字下方画下几个问号。

丁珍妮离开后,他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没有参加高考?

二十七岁那年,两人重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孩又是谁?

他突然发现,安智和丁珍妮的经历,在某些方面有了同样的重叠。

倘若偏差一步,会不会,就没有了后来的丁梳绿?

顾佳书把思维导图存在了平板里,不动声色地给顾佳圆发了一封简讯。

他不愿趁人之危,至少不愿多年后,听晚辈问起过去,晚年的妻子心心念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至少要给他,也给她一个机会。

顾佳书看了眼身侧认真看着的丁梳绿,缓缓叹了口气,“累吗?休息会儿,换我来吧。”

关于注1,芭比之十二芭蕾舞公主,芭比在影片中饰演珍妮花公主。

珍妮是一种很漂亮的花,指得是“珍妮莫罗”的切花月季,但设定珍妮十几岁的小姑娘,并不懂花嘛,解释时就会说“珍妮是一种很漂亮的花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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