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不知为何。语文课上,赵明亮解读《氓》时的话语在耳侧响起。一种奇异的难堪感快速席卷全身。

先收手的是她,先躲开的也是她。

但先开口的,是他。

他很短促地笑了声,干净的声线在耳侧炸开,像一行白鹭穿过了她未曾踏足过的荒原,漂亮的羽翼留下了一抹不可轻易觉察的痕迹。

“谢了,丁珍妮。”

那句谢了和丁珍妮之间,足足有一秒钟的停顿。

以至于……不是那么好判断,是要谢丁珍妮,还是感谢后,再次念出她的名字。

他咬字精准,没有奇怪的口音,这个曾被衍生出各种玩笑的名字,被他念得很温柔很慎重。

——她也早就习惯了从各种外号中辨别自己,同学们也都这样。

比如张天升日常就喊班长,唐珍几乎是所有人都喊她珍珍,朱悦因为朱这个姓氏,“朱朱”“猪猪”常常分不清,沈兴义因为话多又八卦,外号就是大喇叭,还有他们二班的学委……

听说是个很努力的女孩,但因为身材五五分,就有讨人厌的男生喊她五五或者小短腿。

还有二班的数学课代表,那个男生珍妮也见过,因为经常穿一条醒目的湛蓝裤子,而被人喊为蓝裤子。

这都不是什么有趣的称呼,但喊的人多了,就像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一般,竟也诡异的接受了。

比如,她的达芙妮。

比如,他的第一名。

她其实并不讨厌达芙妮这个名字。顾佳圆给她讲过那个关于月桂女神和太阳神阿波罗的故事,顾佳圆感性,故事讲得动人,她听得也仔细,后来暗自唏嘘,竟阴差阳错成了悲剧。

可那终究是个虚构的故事,达芙妮并非神话主角,只被一言带过,顾佳圆也未曾知晓太多。

那他呢?

第一名这种逐渐要取代名字的外号,他也可以不在意吗?

珍妮忍不住回身看了他。

之前在老家,被人连名带姓的喊,常常会被念叨是人缘不好。可到了三中后,这样认真喊她名字的,撇开上课提问的老师,同学中好像还真没几个。

静默两秒。

珍妮惊慌的发现,赵老师的《氓》解读**,好像……不管用了。

……

病毒入侵身体后,大概七天就可以形成抗体。

可她的细胞却好像另有想法,固执的把那异样情绪,轻轻松松的延展了下去。

持续了一周。

整整一周。

未有半点效果,甚至愈演愈烈。

第一天,也就是捡起他课本的那天。

她按照以往计划,背书,做试卷,整理错题集,如果时间宽裕,还能写写日记。

他们全程的交流,好像只剩下了他喊她的名字,以及她那句轻飘飘的没关系。

如果忽略她后半段没有写日记,而是在草稿纸上鬼画符的话,那将是很平常的日常。

第二天,他来迟了点。

她是完成到第一项时才看到了他。

换了篮球服,从之前的十一号变成了七。

她只瞥了一眼,就匆匆低头,继续专注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题目。以至于恰好错过了男生的点头,像在打一个无声的招呼。

那天是珍妮值日,晚自习前要做好卫生。她提前收了笔,准备离开时,脚步却突然停下。

……没有约定的不期而遇。

以前毫无交流,可以装作没看到,忽视。

可人是注重羁绊的,尤其是……

珍妮咬着唇,破旧的网格围栏什么都拦不住。

视线,身影,气味,声音,他,她,还有青春。

巨大的缝隙,足够那些青春病毒猛烈地冲撞而来,将不堪一击的阻拦,撕裂的彻底。

男生垂着头,在看一本很厚的英文书,花花绿绿的封面。王雪梅在课上好像提起,有些起点比他们高的,已经在扩充更高阶段的词汇了。

几乎所有人都能猜到王雪梅口中的高起点是谁。

有人不服气,叫嚣着“老师不要助长他班士气,咱们班也可以。”

王雪梅嘲讽一笑,把几个万年英语全靠蒙的学生阴阳的一塌糊涂。

“要走了?”

男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身了,冷不丁地问出这句,倒是把珍妮吓了一跳。

“啊……是的。”

珍妮抱着几本书,还有外婆用旧衣服缝的坐垫。地上凉,她常把垫子带下来用。此刻她格外庆幸带了很多东西下楼,双手攥得满满,会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刚好可以中和那一部分局促。

“我今天做值日。”

但离开前,珍妮终究还是小声补了这句。

第三天,珍妮没去。

王雪梅喊她和唐珍帮忙批改作业,她负责判断错对,唐珍模仿着王雪梅的笔迹写评价。一直到晚自习第一节快结束,两人才批完了作业。

唐珍要留下帮忙打印表格。珍妮先抱着作业回去。

办公室在一楼,上楼梯的瞬间,她诡异的想到转学后的第二天。脚步微微停顿,下意识往走廊方向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莫名的羞愧感和失落交织而来。

有几个学生在本子外套了防水的塑料封皮,滑溜溜的,她没拿稳,最上面的几个作业本哗啦啦的往下掉。

好在唐珍很快就跟来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来吧,还好没有扯坏。”

珍妮说着抱歉,弯腰一本本捡起,收好。

唐珍本来就不喜欢丁珍妮,最近王雪梅总是提起她,还让她一起批改作业。这让她这个小棉袄觉得地位不保,于是再开口更是没什么好气。

“吵死了。”

抱怨的话很快就被打断了。

两个女生顺着声源看去,只见楼梯尽头,两班的公共区域,一个男生依着栏杆在看书。

晚自习第一节是自由支配时间,规定学生们要在教室内自修。可好学生总是拥有很多特例。在教室外看书也没人会说什么。甚至还会有老师提醒不要打扰。

唐珍切了声,嘟囔着让人听不清楚的抱怨,很不高兴地用脚踢开了门进去。

珍妮跟在身后,不确定那句“吵死了”是不是也在说她……

真要论起来,也是她先闹出了动静。

并且,虽然这样想不太好,但是……

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和唐珍一样的人。

至少,不想让他觉得,她会做出类似的行为。

于是,在即将踏入班门之前,她背对着他,很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啪嗒”一声。

回应她的是一支笔掉落的声音。

她脚步微顿,强忍住没回头,闷着回到了座位。

第四天,他没学习,在废旧的篮球框前,沉默着练习投篮。

篮球落在破损水泥地上发出很闷的声音。

理应是吵的,可大概是从小习惯了和外婆一边看店一边学习,珍妮不仅没有不适应,反而还多做了一张试卷。

临近上课,依旧是她先起身,犹豫着要不要告别。

运球的动作却突然停下,他静静地看着她,开口却是一句“抱歉。”

珍妮惊讶地睁大眼。

男生笑笑,回身,托举着橙色球体的手轻轻一抛。

一个漂亮的三分。

他回头,是更清爽的笑,连带着额间的碎发都生动了几分。

“抱歉,今天是我吵到了你。”

第五天,终于有了点学习搭档的样子。

起因于珍妮背得磕磕绊绊的文言文。

她实在不擅长语文,分数总是中规中矩,没考砸也是因为作文完全套用的考试模板。

但文言文……几乎是死穴。

好学生终于看不下去了。穿过了破着大洞的网纱围栏,蹲在她身边,“我说你背的,是苏轼写的东西吗?”

“……嗯?”珍妮下意识低头去确人自己背得内容,然后脸上渐渐飞上了一抹红晕。

“要理解记忆啊。”

他叹了一声,索性讲起了创作背景和全文大意,比陈明亮拓展的更多也更有趣。

只是那天结束后,她印象最深刻的文言文,彻底从“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变成了“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注1)

第六天。

学校通知了下周要临时月考。

学生们怨声载道,要知道,距离期末也就只剩一个月了!偏偏还要来一次突然袭击。

珍妮倒是期待这次考试,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自己的成果。

去背书时,他早就到了,珍妮瞥了眼地上的草稿纸,他应该已经做了很多题。

依靠努力逆袭的普通生和加倍奋斗的天赋型学霸……珍妮脑海里一瞬间想到了外婆常说的太上老君炼出的仙丹和炼丹炉里的灰这样的对比,顿时心塞塞。

依旧是他先开口,问她借笔。

珍妮握着手中的钢笔,迟疑两秒,“我只带了一支。”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

珍妮猜不出他的想法,倒是被看得紧张,手中的钢笔沉甸甸的。她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快要从试卷上跳出来的函数符号上。

但没用。

于是,她又试探着往前一递,“要不你先用我的?”

男生的视线转移到她掌心的钢笔上。

通体黑色,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毅,不适合女生用,偏又和她分外适配。

原本想说的“不用了”,开口却变成了“谢谢”。

原计划要趁机写完这张试卷,可钢笔到手,却也只是在括号里,轻飘飘的画了一个字母C.

熟悉的颜色,味道。

有种在隔空回应的微妙感,也有种,正好派上用场的满足感。

“咔哒”一声。

他把笔盖扣上还了回去。

对上女孩疑惑的眼神,还不忘解释,“修改个答案,我已经用完了。”

手中的英语课被他扬了扬,成了很好的借口,“背会儿单词也是一样的。”

珍妮哦了声,顺手去接。

指尖于空中交接,触碰,分离,像是神圣的仪式。很短的一刹那,但她还是看到了,他右手虎口上的小墨点,圆滚滚,黑蓝色。

她尾指上也有。

没认错的话,应该是钢笔尖不小心戳到手后留下的黑点。

她记得外婆还开玩笑,说黑点成了后天的胎记,以后走丢了也不怕找不到。

珍妮出神地看了两秒。

直到他突然偏头看了她一眼,才心虚的移开。

第七天。

珍妮学会了主动问题。

题目不算难,但她记混了两个公式,从开头就偏移了方向。

像是走错一步的人生。

珍妮咬着指甲,理清思路后,就着石桌板,快速写了答案。

“丁珍妮,你其实很聪明。”

突然听到这种话,珍妮几乎要怔住。懵懂地眨着黑亮的眸,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期待他能多说点。

男生却是笑笑,低下头,握着钢笔,继续看试卷。

干净的领口,黑浪一样蓬松的发,潇洒的字体,和她同型号的钢笔,同色墨水。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旧房子。

那时小姨还不是现在这样糟糕的状态。她坐在外婆手做的小竹凳上,板栗像条毛毛虫一样软在她的怀里。她托着脸,安静地看小姨练字。时光清浅,岁月静好。

而今,像是突然被按下了一个奇妙的开关。一点只有她才能懂的愉悦感在心底泛滥。

她觉得自己现在,真的好奇怪,特别奇怪。

奇怪到,根本就不像她。

可偏偏,她又不排斥这样的奇怪,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有点……期待。

于是在最靠近的那一次,在她的头发被风吹起,会擦过他的耳朵,她偶尔写字时,手肘会不小心碰到他的。平时不注意的细节猛然放大,被名为青春的浪潮拍打的措手不及。

心里装着一团乱麻的少女,思绪几乎在各个世界里乱转。

她突然想起,那天练完字后,小姨还给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那是一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初听故事时,她觉得自己也是如此。

可在这个夏天。

她突然对这个明明没有靠近几次,却觉得已经熟悉到不像话的少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感。

这种感觉,让她恍惚的,觉得好像遇到了另一只52赫兹的鲸。

【关于52赫兹的鲸鱼】:1989年,美国海军在执行北太平洋潜艇监听任务时,无意间听到一种不同寻常的鲸类叫声,它的频率是52赫兹。 而一般监测到的鲸类叫声只有20赫兹左右。 纪录片《最孤独的鲸鱼》有很多相关内容,感兴趣的宝可以去康康。

关于注(1),都来自高中语文课本必修内容,《氓》和《赤壁赋》,语文课本好文无数,至于为什么选用这两篇……大概……后文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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