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新生

谢盛祈听完众人的请求,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不拉。”

两个字砸在地上,像冰锥般冷硬。

Erik高涨的情绪瞬间冻结:“为什么?!”他张开的手臂僵在半空,活像只被雨淋懵的棕熊。

“手生。”谢盛祈把双手更深地揣进睡袍口袋,布料被绷出紧绷的褶皱。耸肩时,锁骨在领口阴影处若隐若现。

站在身旁的刘昱叹了口气:“也是,哥好久都没碰琴了。”

“手生就练呗,”克里斯急得直跺脚,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声响,“练一会儿就熟悉了。”

“又不是揉面粉,哪有那么容易。”谢盛祈目光掠过许默湿漉漉的发梢,喉结微动,“街头艺术家那么多,明天去维皮泰诺广场随手一抓一大把。”

沉默在客厅蔓延。

壁炉里最后一块木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也对。”克里斯突然泄了气,拽着Erik和刘昱洗漱去了,“明天我去找个穿燕尾服的帅哥乐手。”

许默披在身上的羊毛衫仍是湿漉漉的,她感受到谢盛祈的注视,眼神下意识地缓慢移开。

想进盥洗室,里面又被另外几人挤满。

只好站在客厅角落等待里面的人出来。

忽然。

双肩微微一热。

许默诧异侧过脸,瞧见转身回房间的谢盛祈又重新出来,将抱在手中的毯子披在她的肩膀上。

毯子上还残留着体温。

她刚想拒绝。

却被对方一手按在肩膀上。

“别着凉了,在异国他乡生病可不是个聪明的选择。”谢盛祈的手指在肩头溜过,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绅士地用毯子将她紧紧围住。

“啊嚏——”

谢盛祈的话音才刚落下,一道喷嚏不合时宜地响起。

许默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沉静的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几分暧昧。

壁炉余烬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将空气煨出微妙的温度。

许默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般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淋成这样?”

谢盛祈偏过头,月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他盯着许默还在滴水的衣角看了两秒,忽然笑了:“哦?难道不是去雨中跳舞了吗?”

许默嘴角扯了扯。

恐怕也只有他会这么想。

“疯子。”她轻声说,却忍不住看向对方浸在月光里的侧脸。

这个浑身上下都写满“离经叛道”四个字的男人,确实像是会在宫阙高楼坍塌时,独自在废墟上即兴独舞的异类。

-

第二天,临近中午几人才全部起床。

正午的阳光将维皮泰诺广场的石板路晒得发烫,昨夜雨水的痕迹早已蒸发殆尽。

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与咖啡香气交织在一起,许默眯起眼睛,看着克里斯像只花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

古旧的城镇一扫昨晚的冷清,人潮热络。

没走两圈,还真找到在街头表演的小提琴手。

“就是他了!”克里斯突然拽住许默,朝一个穿驼色马甲的小提琴手看去,对方一头花白、琴盒里散落着几枚闪着银光的硬币。

等对方一曲演奏结束,克里斯才举着手机上前,询问对方能不能演奏这首曲子。

小提琴手将手机听筒放在耳边,听了几句旋律后摆出个OK的手势,提起琴弓就拉奏起《A Million Dreams》。

当旋律从琴弦上流淌而出时,谢盛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听得出来有几个错音,但很快也进入状态。

“是古典乐出身的学院派。”

只听了几个音节,谢盛祈判断出对方的背景,低着声和许默交谈。

揉弦、跳弓的手法,很容易区分。

古典派也有致命的缺陷,那便是视谱如命。平时严格遵循谱子的习惯,弹奏起来就像瑞士齿轮般精确,但无谱弹奏下,就少了几分情绪煽动,如同嚼蜡般无味。

许默看着小提琴手紧绷的下颌线,突然理解了谢盛祈的比喻。

这演奏确实像瑞士精密钟表——每个音符都准确到毫秒,却少了心跳的律动。就像她实验室那些完美却冰冷的仪器,永远计算不出暴雨中奔跑时胸腔里的灼烧感。

许默在人群拥挤下,贴得对方很近。

她问了句:“你会拉小提琴?”

“会一点儿。”谢盛祈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玩味地看向人群中央的小提琴手。

一点儿是多少?

许默没有多问。

她突然想起,自己那模糊的记忆中,也有一个拉小提琴的身影。

好像是……中学的时候?

“小时候比较喜欢。”

谢盛祈自顾着说:“我妈还在的时候,逼着我学一样乐器,我就选了它。不像钢琴那么古板,也不像大提琴那么繁重。”

轻快、自由。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许默在心里将对方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毕。

她用余光瞥向谢盛祈。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挺羡慕对方的。

循规蹈矩的她有时也在幻想突破规则后的自己会是怎样。

有时也在幻想畅所欲言、自由自在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终究。

还是缺乏一种勇气。

情绪惘然后,许默朝对方说了句:“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听到你的演奏。”

许默的话音刚落,谢盛祈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侧过脸时,阳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分明的阴影:“真想听?”

许默点了点头。

她好奇自由奔放的人弹奏的音符是否当真有所不同。

许默的那句“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惊愕地看见谢盛祈已经转身拨开人群,朝着中央的小提琴手走去。

他要干嘛?!

许默眼睛微微睁大,呼吸一滞。

只见谢盛祈向那名小提琴手说了些什么。

对方一脸笑意地停下手中断断续续的演奏,将小提琴递到了谢盛祈的手里。

克里斯像是只被吓坏的土拨鼠,脸上又羞又慌:“赛文他要做什么?哪有人这样直冲冲就上台的,没瞧见这么多人吗?他敢拉我也不敢听啊!同志们,他要是拉得像锯木头,我们就装不认识他。”

刘昱哪管这些,朝着接过小提琴的谢盛祈就振臂高呼:“哥!给老外开开眼!”

洪亮的声音惊飞了广场上的鸽群。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认识。

克里斯迅速退到三米开外,不动声色地与这死胖子拉开几个身位,假装研究起路边冰激凌车的价目表。

随时做好撇清自己的准备。

许默却站在原地没动。

她看见谢盛祈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的姿势,带着藏在某种肌肉记忆里的熟稔。

谢盛祈将小提琴枕在脖颈处,简单调试了下弦轴。

几乎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时,便拉响了琴弓。

当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克里斯猛地转身,这根本不是预想中的锯木头声。

仍然是那首A Million Dreams。

唯一不同的。

是琴弦好似活了过来。

克里斯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下巴微微长大。

这是她第一次,在律动中听出了鲜活的感觉。

谢盛祈与先前的小提琴手相比就像是个异教徒。

他的手腕里像是住着个叛徒,完全猜不到他的下个音符会出现在哪里,即兴揉弦最大程度煽动着听众的情绪。

恰到好处的滑音,像一个醉汉的趔趄,让严谨的声学规律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与传统小提琴的优雅没有半点关联。

每一个音符都散发着放纵不羁和狂野的气味。

好似一场没有任何设限的无限畅想。

好似真的做了一百万个不切实际的梦。

许默瞳孔微微放大。

她看向人群中央,盯着淡金短发,洋溢着自信在阳光下弹奏出律动的谢盛祈。

她仿佛听到传统的声音在发起指责。

「这太荒诞——」

「这根本不合时宜——」

「错了!大错特错了!简直失心疯!」

她又仿若听到对方铿锵有力地回答。

「那又怎样?」

「我根本不在乎你们所谓的赞同。」

「过去或被伤害,现在的我选择尽情地违抗它们。」

「我想笑就想、想哭就哭,就算感到尴尬那也是你,而不是我。」

一曲毕。

烈日、琴弦、青年。

画面和谐得像一幅饱含青春色彩的油画。

琴弦仍在微微震颤。

谢盛祈站在喷泉飞溅的水雾中,汗湿的黑发贴在额前,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阳光穿过他指间缠绕的琴弓,在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空气几乎凝滞般停顿了几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

直到第一声口哨划破凝滞的空气,人群才仿若后知后觉般,响起了堪比雷鸣的掌声。

整个广场突然沸腾,那个让出小提琴的街头艺人激动地比着手势,周围游客的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口哨声、欢呼声,快要将人群中央的谢盛祈淹没。

耳边的声响有些嘈杂,许默被人潮推搡着向前,耳膜嗡嗡作响。

她看向弹奏完,胸腔还不断上下起伏的谢盛祈。

只见对方此时也看向她。

视线交错。

她看见谢盛祈穿过鼎沸的人声望向自己,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紧贴在肩胛骨上,勾勒出绷紧的肌肉线条。

他的嘴唇开合,声音淹没在喧嚣里,对方像是在说着什么。

旁边的声音太大,听不大清。

但许默读懂了那个口型——

「喜欢吗?」

喷泉的水珠忽然被风吹散,折射出细小的彩虹。谢盛祈眼底倏然亮起的光,比南蒂罗尔的阳光还要灼人。

许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很喜欢。

谢盛祈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朝簇拥的人群鞠躬谢礼,将手中的小提琴还给了原来的主人。

“好家伙!”

谢盛祈走回人群,克里斯一个箭步冲上前,手指戳着谢盛祈的肩膀:“昨晚是谁说‘手生’来着?。”

谢盛祈随意地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指腹还带着琴弦压出的红痕:“确实手生,”他歪着头露出虎牙,“至少弹错了……唔,七个音?”

“Bro!”Erik结实的胳膊猛地箍住他脖子,差点把他勒得踉跄,“谦虚过头可就是虚伪了。”

刘昱揉着通红的眼圈,活像只感动的树袋熊:“哥,我现在光是一闭上眼睛,浮现出来都是你拉小提琴的画面。”

谢盛祈被对方的模样逗笑了,笑着说:“可别迷恋哥,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默靠在喷泉边缘,指尖无意识地跟着余韵轻敲大理石台面。她看着四人打闹时扬起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喜欢这种鲜活的氛围。

让人短暂忘却僝僽。

广场上的鸽子被他们的笑声惊起,掠过头顶的蓝天。

刘昱大手一挥:“谁要吃冰激凌,我请客!”

“我!”

克里斯几乎是蹦着举手。

“我也要!”

Erik举出两只手。

谢盛祈笑盈盈地看向许默,慢吞吞地举起了手。

许默抿唇一笑,抬手十指张合。

“我!”

-

等那名街头小提琴手收摊。

谢盛祈借用了下对方的小提琴。

几人抵达Erik母亲的疗养院时,对方正坐在大厅落地窗前发呆,双目无神。

手里几乎是机械动作,仍然不紧不慢织着毛线。

银发妇人像一尊雕塑般凝固在藤椅上,她织到一半的毛衣垂落在地,像条失去生气的蛇。

Erik看见这幅场面有些心痛,喉结滚动了几下。

叫了声护工,把刚买的、对方最喜欢的蛋黄布丁送过去。

可护工刚将手中的蛋黄布丁送到对方跟前。

就被银发女士抬手乱挥,一脸要受到迫害般捂住怀中未完工的羊毛衫。

软糯的蛋黄布丁摔了一地,在地板上绽开昏黄的污渍。

护工朝Erik摊了摊手,显然对这场面并不意外。

Erik心情复杂地看了自己母亲几眼,朝身后的几人点了点头。

谢盛祈就在这时架起了琴弓。

深吸一口气,轻声拉动琴弦。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的瞬间,老妇人编织的动作突然停滞。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悬在半空,一缕银发从发髻滑落。

随着弦乐声响起,疗养院的老人们纷纷转头,浑浊的眼球映出青年演奏的身影。

他站在那滩打翻的布丁旁,琴弦震颤的频率却像心跳般鲜活。

谢盛祈此时拉动的旋律远比先前在街道时收敛得多。

他尽可能地还原老人的记忆,唤醒尘封的思绪。

直至谢盛祈演奏到第二次变奏。

银发女士才缓缓将视线移过来。

她的视线有些挣扎、有些迷茫,却不受控制地朝演奏的方向吸引。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缓慢朝弦乐的方向靠近。

背着光。

她有些看不清弹奏的人是谁。

银发女士抬起不断发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对方的脸庞。

“妈!”Erik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期待。

银发女士歪过头,脸上仍然是无数迷惘。

她像是想起些什么,但又捕捉不住。

浑浊的蓝眼睛里浮起一层雾气:“你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毛衣下摆,指节泛白。

Erik单膝跪地,颤抖的手悬在半空:“我是Eri啊,您的小熊崽——”他急中生智指向许默,“这是Robinella!您记得吗?她最喜欢在您织毛衣时偷毛线团……”

“胡说!”老妇人突然尖叫,打翻的毛线滚到许默脚边,“我怎么可能……”她疯狂摇头,银发蓬乱如鸟巢,“约瑟夫上周才向我求婚……”

许默抬眸看向被病魔折磨的老妇人。

她突然握住老人青筋凸起的手掌。那双手冰冷如死物,却在触碰瞬间剧烈颤抖。

“那你手中的羊毛衫是织给谁的?”

“这是……这是……”银发女士支支吾吾,自己也想不明白,像是记忆里有模糊的人影。

头痛欲裂让她本能地挣脱,拼命想要摆脱一切。

许默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难道你就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银发女士满眼狰狞,很是不解。

许默注视着对方:“我从头到尾都与你说的中文,你又是怎么听懂的。”

毛线针“当啷”落地。

老妇人瞳孔骤缩——她这才惊觉自己竟能听懂这门陌生的语言。

“啊?中文……”银发女士反应过来,不只是对方,此时的她下意识发出的声音也是中文。

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她才二十余岁,连中国都没有去过……

语言系统与记忆中枢不同。

一旦形成,就如同肌肉记忆般,哪怕忘却所有,也忘不掉这生存的本能。

这才是站在对方角度思考下最直观逻辑漏洞。

Erik母亲突然泪如雨下,那些被阿尔茨海默病撕碎的记忆碎片,正随着琴声一点点拼回原处。

疗养院的钟声恰好敲响三下。

许默语气软了下来,掏出昨天在手工摊位上买下的挂坠,递到对方手中。

“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个称呼对许默来说好陌生。

说出口的刹那,许默的语气有些生硬,又快速调整回来。

许默将贝壳知更鸟轻轻放在老人掌心,挂坠的蓝白纹路在阳光下像极了振翅的羽翼。

银发女士在挣扎中瞥见那颗如珍珠般晶莹的鸟形挂坠。

老妇人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她木讷地开口:“知更鸟……知更鸟……”

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瞳孔里泛起久违的清明。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时间的藩篱。她看见产房里护士抱来的红皱婴儿,看见婚礼上约瑟夫别在她发间的珍珠,最后定格在——

老妇人青筋暴起的手突然温柔地抚上许默脸颊。

颤动着喉咙问:“你是……你是……”

思绪猛烈地撞击脑袋,银发女士骤然回想起曾经。

琴弓停止。

弦乐骤停。

Erik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银发女士早已满眼泪水,她朝着许默嘶哑地发出询问:“你是……Robinella?我的小知更鸟。”

Robinella(萝宾奈娜):取自“Robin”,意为知更鸟,象征着全新的开始和希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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