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河面上的腐臭气息,扑在脸上时带着黏腻的冷意。
云岫悬在半空,目光落在下方浑浊的河水里,那只绣着鱼纹的布鞋还在轻轻晃动,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缓缓转头,看向身后的晏嵫与盈堂。两人的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皆是沉默,竟没有一个人反驳她方才的话。
于是,云岫又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空旷的废墟里。
“其实……你们也没有回到过去,是不是?”
盈堂的肩膀猛地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云岫眼底泛起一层薄红,却没有哭,只是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你告诉我,为什么落霞镇的模样,和梧奕记忆里的‘前世’一模一样?为什么我飞过的每一个村子,都只剩断壁残垣?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肯告诉我,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晏嵫的喉结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云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我下山开始……”云岫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透过暮色,看到了过去。
“就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了,对吧?”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揣着梧奕给的梧桐叶符,偷偷溜出密道,落在一片陌生的山林里。后来她跟着人群去了集市,看到了卖包子的店家,嗑瓜子的小娘子,还有那个卖泥人的老奶奶。
“多热闹的集市啊……可惜是假的。”云岫的声音带着些自嘲,“我还以为是止桓设下的呢……可那花生……”
云岫径直看向晏嵫:“是吧,师兄。是为了支开我去找止桓,还是为了瞒住如今人间的状况?”
她想起当时摸到泥人时的凉意,想起老奶奶一成不变的笑容……
那哪里是人间?那是一个被精心编织的牢笼,一个只属于她的幻境。
云岫的目光落在晏嵫身上。“你当时说玄衣人设了幻境,可我后来才想明白,那个幻境根本不是止桓设的。止桓要的是我体内的神元,没必要费尽心机弄一个毫无杀伤力的人间集市;而能弄出这种幻境的,只有熟悉我喜好的人。”
晏嵫的指尖颤了颤,断水剑的剑鞘轻轻磕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不想让你冒险。”
“不想让我冒险?”
云岫笑了笑。
“所以你们就用幻境骗我?让我以为自己真的看到了人间,以为山下的世界还是好好的?可你们知不知道,当我看到真正的落霞镇时,我有多可笑?结果到头来发现,我只是活在你们编织的梦里,自欺欺人吗?”
她顿了顿,又想起了青岚宗的场景。那些穿着绿色药囊的百草谷弟子,那些站得疏远的宗门修士,还有那个自称奂清的止桓。
“还有青岚宗。”
云岫的声音沉了些。
“我一直觉得那里不对劲。百草谷的弟子明明是一起下山的,却彼此站得很远,像不认识似的;有个高个子踩了小个子的脚,小个子居然毫无反应,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当时我以为是山下的规矩不同,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规矩,是幻境的漏洞。那些‘人’,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按照设定好的轨迹行动。”
她想起报名时遇到的青岚宗弟子,想起那个问她“这么谦虚”的陌生声音,想起百草谷弟子齐齐转头看她的诡异场景。
那些根本不是真实的人,是为了困住她而造出来的虚影。
“还有那个卖小白雀泥人的老奶奶。”云岫补充道,“她给我的泥人,我后来一直带在身上,可在青岚宗幻境破掉后,那个泥人就消失了。当时我以为是弄丢了,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真实的东西,是幻境里的虚影,幻境一破,自然就消散了。”
盈堂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晏嵫没有否认,只是低声说:“我以为……那样能保护你。”
“我还想起一件事。”
云岫的目光落在心口的白玉神像上,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玉石。
“其实,一醒来,我就能听到你们的心声、能感受到你们的情绪了。可下山以后,在那个集市、在青岚宗上,我却听不到任何陌生人的心声。当时我以为是能力出了问题,现在才明白,不是能力的问题,是那些人根本不是真实的。幻境里的虚影,没有自己的意识,自然不会有心声。“
晏嵫默然不语。
她刚才的问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溅起两道沉默的涟漪。
晏嵫垂着眼,断水剑的剑穗在风里轻轻晃,却始终没抬眼与她对视;盈堂嘴唇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没有人回答。
云岫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从青岚宗的幻境到落霞镇的废墟,从梧奕消散在山道到此刻眼前的沉默,她像个被蒙在鼓里的木偶,一路跟着他们的“计划”走,却连一句真话都得不到。
她低头看向脚下浑浊的河水,那只绣着鱼纹的布鞋还在随波晃动,鞋尖的丝线早已被黑泥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这场景和梧奕记忆里的画面一模一样,连河风吹过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原来所谓的“重生”,所谓的“改变结局”,根本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谎言。
人间早就毁了。那些她以为能拯救的生灵,那些她以为能挽回的悲剧,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成了焦土上的残痕。
那她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止桓要复活上古神,晏嵫和盈堂要“保护”她,梧奕为了断后消散。
他们都在为了一个早已破碎的世界挣扎。
云岫抬手碰了碰眼角,没有泪。连眼泪都像是被胸腔里的寒意冻住了。
真是奇怪,她居然在这时候想起在竹屋那段短暂的悠闲日子,盈堂种的榕树苗、梧奕烤的山鸡、晏嵫教她练剑的模样,那些画面此刻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原来那些安稳,也只是他们编织的另一场幻境。
“走吧。”
云岫她不再看晏嵫和盈堂,转身朝着杳熹山的方向飞去。神力顺着指尖蔓延,在周身凝成一层薄薄的光膜,将风的阻力尽数挡开。
她飞得很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快。松针从耳边掠过,划出细碎的风声;下方的林木快速倒退,从废墟的焦黑渐变成山林的深绿;远处杳熹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山顶的光晕像颗濒死的星辰,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晏嵫和盈堂紧随其后。
晏嵫的飞行术本就精湛,此刻却刻意放慢了速度,始终保持在云岫身后两丈远的距离。
他看着云岫决绝的背影,看着她周身那层冷白色的光膜里偶尔泄出的、不稳定的神力波动,喉结动了动,几次想开口,却都被舌尖的苦涩堵了回去。
他该说什么?说上一世的灭世比这更惨?说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挽回?说他编造“重生”的谎言,只是想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
这些话太苍白,苍白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盈堂的状态更差。她本就不善飞行,之前为了追云岫已经耗损了大半仙力,此刻只能勉强凝聚起淡绿色的仙力托着身体,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人都是这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人一前两后,沉默地穿梭在山林间。
风越来越大。
就在云岫即将抵达杳熹山山门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带着恳求的气息。
是盈堂。
她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盈堂心底的声音,像根细弦在轻轻颤动:
“小由,等等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对不起……”
云岫的指尖颤了颤。她其实是想等的。她想知道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梧奕是不是真的能回来,想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
如果她能复活,那么被冻住一般的人间呢?那些死去的人呢?
可就在这时,一股刺骨的寒意突然从斜后方袭来。
云岫最先反应过来。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她就已经飞身而出——
不是山间的冷风,是带着硫磺焦苦的、属于止桓的冷白色神力!
那股力量来得太快,太突然,像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直逼盈堂的后心!
“师姐!”
盈堂的反应慢了半拍。她刚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感觉到后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一柄泛着冷白色光的长剑,从她的后心径直刺穿了胸膛!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格外清晰。鲜血像喷泉般从盈堂的胸口涌出,溅在前方云岫的素色衣袍上,留下一片刺目的暗红。
“师姐!”
云岫从来没有飞这么快过,如同闪电一般——却也只是抱住了盈堂。
就如盈堂以往无数次抱着她一样。
卡得有点久。写这里的时候居然连完结致谢写什么都想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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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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