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啊。”无夕面色平静说出两字。

墨楚僵在原地，看着墨玉，看着那他从小仰望到大，亦被无数人仰望着的如立于云端般的哥哥。

从他记事之日起，他便追着他，不知疲倦，几乎成了这位兄长的尾巴，直到后来，他被他的光刺痛，他恨他，恨他的光，也恨，他不是他。

于是，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他在脑海里臆想过无数遍：

将他狠狠踩在脚下！在那醉倒众生，被誉为天人之颜的俊美脸蛋上印上肮脏鞋印，他会怎样？

若将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修得的，而旁人哪怕穷其一生付出生命也不能获得的无边修为抽掉他会怎样？还会像现在这般，目下无尘，洒脱自在么？若是他没了这身修为，那些人还会这般信徒般捧着他，望着他么？若是这身修为加在己身，他们兄弟两的处境会逆转么？

我的好哥哥啊，上苍把我渴慕的一切都给了你，何其不公。

看着看着，墨楚的眼眶泛了红，印着阴暗牢狱，凄艳残忍。

他那天之骄子，高华如神明的哥哥竟也有这么一日：身陷囹圄，枷锁加身，五脏俱损，经脉俱断，狼狈、凄惨不成人样……多像一条可怜兮兮的狗啊，一条落入屠宰场被众人拿住的狗，可任人欺辱，可任人宰割。

只是……

他的獠牙尚在。

若有一日，他得以挣脱枷锁，逃出生天，待那满身伤裂愈合，他是否会将今日凌辱化做悲愤，让他们这些施暴者悉数偿还，是否会以更加傲然的姿态重立云端。

墨楚的眼眶更红了，似那心中的恶与欲之血，沿着血管攀爬，染到了眼眶。

他头皮紧绷，一步步朝墨玉走去。

墨玉感受到一股阴暗向他靠近，每次呼吸都扯得生疼，抬眸直视着墨楚那张残酷的脸，心脏疼得发抖，他咬牙：“墨楚，你敢？！”

“哥。”墨楚轻唤，“我想了想，若我没有你这样的修为，我便是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能服众，你知道的，我资质弱，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境界。他们说的很对，我想要你的内丹。”

他的声音轻柔，如片片棉絮落下，似在友好商量，又似在卑微乞求，望着墨玉，泛红的眼眶涌出泪水。

墨玉只觉不寒而栗，垂了眸，晶莹的眼泪便闪落下来。

便是发声如吞炭般艰难，仍用尽全力发出酸涩却生冷的字句：“那你最好连我的命也拿去，否则，我若能活着出去，我会扒了你的皮。”

在听到那句“最好连我的命也拿去”的时候，墨楚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他的哥哥在用最狠的语气说着最绝望的话语，他把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逼到这副田地了么？

又或许，那一刻，他是有些害怕了，老实讲，他有过许多次谋杀他的计划，并亲自动手了，可最后都功亏一篑，他失败了，他的哥哥依旧傲然活着，他气愤、恼怒、挫败，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丝丝安心，他不想承认……

这时，旁边的有朝等得不耐烦了，喊了起来：“喂，磨磨唧唧的，动不动手啊？”

墨楚眸光一凝，五指成爪，爪间聚起汹涌澎湃的灵气，如一股疾风向着墨玉的腹部推去……

灵昭的寝殿内，一枚水镜将地牢中发生的一切映了出来。

灵昭看到此时，眉头微蹙，染上一层更重的阴翳，嫌恶全写在脸上，他伸手一挥，将水镜打散，墨玉等人的身影随着水镜一同消失。

“砰！”

“啪！”

“咣当！”

……

这日，灵昭的寝宫内，摔砸声不绝于耳。

不到半个时辰，各房各室，一片狼藉。

慕西月把目之所见，能砸的都砸了，砸不烂的，便向着门口抛去，尽管这些被她抛出去的东西，很快便会触到结界弹回，但她无所谓。

此时，她披散着头发，踩着一地碎屑，抡起手头一张做工精细的座椅朝着寝宫正门砸去。

“告诉灵昭！他若还不来见我，我就把他这寝宫点了，我第一个点的就是他的书房！”

门口的黑衣护卫们沉着脸，看得出是努力隐忍着，若不是清楚自身职责所在，若不是知道主上对此人格外特殊，他们魔族岂会容忍一个凡人女子在主上的寝宫这般放肆。

忽然，一道清寒的声音传来——

“点我的书房？你试试。”

只一瞬，森白五指便覆上女子的喉管，灵昭眸中暗潮翻涌：“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巨大的窒息感让慕西月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撑裂到极点，痛感迫着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她用尽全力说出三个字：“你、不、会。”

声音颤抖却倔强。

“是么？把自己看得这般重要？”灵昭咬牙道，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直掐得女子差点眼皮翻了过去。

“杀了我……你还……怎么……见小辞。”

灵昭心里一咯噔，森白五指蓦地松开。

慕西月立刻一手撑腹，一手撑额，猛烈地喘起气来。喉咙间的火辣辣的痛感迟迟不散。

灵昭瞥了眼她喉间两道红彤彤的手印，如两行红梅开在白雪之中，甚是刺目。他将视线移开，问：“ 你要见我做什么？”

“我不要被关在这里。”她咳了咳，胸口起伏，“你既把当我小辞，那我问你，你也这么关着她么？”

灵昭神色一紧，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默然良久，问：“如果你，愿意当她，我会带你出去。”

慕西月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说服自己良久，那几个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灵昭盯着她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似乎看到了答案，冷笑一声。

“我愿意。”她忽然发声。

灵昭展眸，那双晦暗如渊的漆眸里似乎隐隐地泛起了淡淡的光芒。

他突然觉得喉间有点干涩，咽了咽，最终还是问出口：“你会不会，再捅我一次？”

慕西月一惊，双目不自在地闪了几次，微侧过脸：“我不会……我不会再害你。”

说些话的时候，她手指有些无措地在衣袖中抓了几抓。

灵昭将她的神情收入眼里，惊了眼，又轻轻地笑了。这一笑，发自内心，竟将脸上的阴翳扫了个干净，仿佛这张恍若神人的俊脸，向来如此，好看，又澄澈。

慕西月确确实实听到了灵昭的笑声，轻微的，是气体从鼻中哼出的声音，她诧然抬眸，正好撞见那份澄澈。

那一瞬，她有些晃神，清醒过来，又增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不安。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寝宫已被侍女收拾干净。

慕西月看着收拾一新的寝宫，多少有些不自在。虽然，已收拾得很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可比之之前，终归有些空落。

她不是个生气便会乱砸乱摔的人，可为了逼灵昭现身她没有办法了，只有灵昭出现，她才有希望。

自那日醒来和灵昭发生冲突后，灵昭一连数日不再出现，她的耐心一点一点被磨掉，她隐隐觉得不安，她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她坐床头，灵昭坐在床头一张重新送进的靠背椅上。

灵昭拿出一物，道：“伸手。”

是一只白玉镯子，白玉无瑕，光华流转，一看便是最上等的玉石雕琢而成。

灵昭捏着手镯，撑眸看着她，直至慕西月伸出了手，他将白玉镯子往她腕上一套。他将食指咬破，将那指腹上冒出的血珠按到镯身，左手施法，便见镯身中间血光流窜绕成一圈，而后镯身光华闪现，之后一切恢复原状。

“你以后若要找我，便轻拍这手镯三下。”灵昭道。

灵昭的潜台词是，扣手镯，我便出现，不用毁我寝宫。

慕西月明白，终是压下心中情绪，点了点头。带着这只被施了术法的白玉镯子，她只感觉心中沉甸甸的。

灵昭却不甚在意她的所想，对着外面唤了句：“拿进来。”

便见几位侍女手手捧着几箱开了盖衣物首饰，鱼贯进入。

慕西月提着心，看愣了眼，尽是锦衣华服，珠宝首饰，衣裳以白粉二色居多，各种首饰极尽华美却不张扬……

风格明显。

她的脸色越发的白，问：“你要干什么？”

“挑一套，换上。”灵昭下令。

慕西月瞪着眼，只觉得瞬间有些呼吸不上来。

灵昭察觉到她脸色的异样，道：“你不是愿意的么？换上，带你出去。”

慕西月明白了，心如石沉，他这是要彻底打造她。

“你穿着崇吾的服饰，太难看，不像她。”灵昭笃定地看着她那张白脸，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威压。

慕西月压下一口闷气，扯了套衣服转身就往里间走。

“小艺阿萱，帮她梳头。”灵昭向近旁两位伫立的侍女道。

“是。”两人齐答。

慕西月后背僵了一瞬，终究还是不做反抗，继续往里走。

灵昭便站在原地等。

过了一会儿，灵昭双目一动，进去的女子在侍女的陪侍下走出。

白锦衣逶迤拖地，披戴一身光华，向他走来。青丝绾得齐整，朱钗摇曳，直摇进看者心里。那张如画般的面容更是越显俊秀端庄，如那开在高崖缝隙的花朵，动静皆是风采。

只是，愣是再好看的容颜，照进灵昭眼里，也悄然变了模样，他半晌缓不过神来。

“像吗？”慕西月问。

男子眼眸一抖，似才看清女子的脸，眸中不禁滑过明显的失落，他垂了眸，没再看她，淡淡地笑了笑，笑容竟隐隐有些悲凉。

“你想去哪？”他问。

“四处走走，吹吹风，可以吗？”

灵昭伸出了手。

慕西月还是握了上去。

灵昭的手很大，凉凉的，如他这个人一般。

“这是紫宸殿，举行朝会的地方。”

“这一排是侍者的宫殿。”

“那座塔是？”

“戒塔。”

“戒塔？”

“嗯，十七道魔戒就是这塔中施行。”

慕西月脸色一白，脑海中晃过那名叫“梨落”的女子的脸。此刻，那戒塔亮到了第七层，发着幽幽青光，如一只呼吸浅弱的萤火虫般，伫立在冷峰林中，说不出来的凄寂、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