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姜畔低着头,泪水滑落,

但这次,泪水似乎减少了一些沉重。

李砚安的话并不难懂,一点点撬开了她心里的巨石。

原来,伤痕累累的容器不是她本身的价值。

原来,取证的照片指向的是施暴者的罪恶,而非她的耻辱。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移开了半尺。

姜畔终于抬起手,抹了把脸。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强烈的自厌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以及祈求。

她看着李砚安。

“那照片……”她停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可不可以……不要别人拍?”

李砚安看着她,似乎在确认她真正的意思。

姜畔吸了口气,孤注一掷的落在他身上:“……你来拍。可以吗?”

李砚安明显地怔了一下。

他没料到这个请求。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滴答声,远处隐约的推车声,都成了背景。

过了几秒钟,李砚安点了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他说,“当然可以。”

李砚安起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姜畔一个人。

床头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夜灯。

黑暗瞬间温柔地包裹下来。

她靠在床头,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融进窗外城市夜晚模糊的底噪里。

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小时,走廊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门被轻轻推开,李砚安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的光影里。

他提着一个相机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着消毒棉签和小药瓶的托盘。

小周警官跟在他身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她对姜畔点点头。

李砚安的目光落在姜畔身上,“准备好了吗?”

姜畔看着他手里的相机,头皮有点发紧,但还是点了点头。

病房角落有一道厚重的蓝色隔帘,是用来临时分隔空间的。

李砚安走过去,将帘子拉开。

他在帘子后面布置了一下,搬了把椅子放进去。

“过来吧。”李砚安站在帘子入口处,示意姜畔。

姜畔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打了个寒噤。

她扶着床沿,慢慢挪过去。

小周警官立刻上前一步,虚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走进那片小空间里。

帘子在身后合拢,光线更暗了。

这里只剩下她和李砚安,还有他手里那台机器。

姜畔闻到了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

小周警官的声音从帘子外面透进来,“姜畔,别怕,我就在外面。你很勇敢,真的,特别棒。”

姜畔点了点头。

李砚安把相机放在椅子上,没有立刻动作。

他只是看着姜畔,似乎在给她最后一点时间适应。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轮廓显得很柔和。

“需要我帮你吗?”他问。

姜畔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背对着李砚安,解开了病号服背后的系带。

柔软温热的布料从肩膀滑落,后背彻底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伤痕累累的皮肤暴露无遗。

她能感觉到李砚安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但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感觉。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盯着帘子底下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侧身看向那片光亮的瓷砖。

墙壁模糊地映出她的轮廓,一个尚未显露少女的线条。

这曲线,平坦得如同早春的荒野,连少女的柔软也吝啬得不肯萌发。

她静静地看着这具身体,垂首,目光滑过肋骨分明的胸前,停留在腰腹之间。

他拿起相机。

相机启动时的电子音,然后是调试镜头的咔哒声。

拍摄开始了。

姜畔的精神有些涣散。

她听到相机快门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光线并不十分明亮,李砚安似乎在不断调整着角度和焦距。

空气是静止的,只有快门声和他偶尔的提示,还有她自己几乎屏住的呼吸。

时间感变得模糊。

在她混沌的感觉里,似乎只过去了几秒钟。

她像漂浮在一个安静的水域里,背后是唯一的触觉。

那些伤痕仿佛也不再属于她,只是需要被记录下来的,存在于另一个空间或者身体的印记。

她甚至没有太多羞耻的感觉,只剩下平静。

李砚安的存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让她感到一种被保护的安全。

终于,快门声停了。

“好了。”李砚安说。

姜畔像是从一场浅眠中被唤醒,眨了眨眼。

她没有立刻动作,好像需要一点时间确认那声音是真的。

李砚安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面对着帘布。

他拿起那件叠好的病号服上衣,反手递到她身侧。

姜畔默默地接过来,套上背心,然后是病号服。

穿好衣服,她轻轻吸了口气,转身,掀开了隔帘。

光线骤然明亮了一些。

小周警官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没有一丝犹豫。

她张开手臂,一把将姜畔紧紧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很用力,带着一种属于女性特有的疼惜和激动。

“好了好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小周警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明显的哽咽,“姜畔,你特别好,真的……特别勇敢,特别棒!你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她反复说着,手臂收得更紧。

姜畔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很奇怪。姜畔想。

被那样用力地抱着,听着那些带着泪的肯定,她心里那片空白,反而更加清晰。

没有委屈的酸楚了,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了,也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了。

只有一种终于重归寂静的安全感。

她微微偏过头,脸颊贴着小周警官柔软的头发,感受着那个温暖怀抱和肩上传来的湿意,然后抱了上去。

她活过来了。

她又可以划着那只破桨出发了。

*

姜畔又在医院住了些日子。

除了手臂的骨折,其他地方的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

身上的淤青褪成了浅黄,最后只剩下些淡淡的印子。

日子匆匆而过,快小年了。

这天上午,李砚安和小周警官一起来了。

“恢复得不错,”李砚安翻着病历本,眉头舒展了些,“医生评估过了,除了手臂需要定期复查,其他没什么大问题,可以出院静养。”

姜畔坐在床边,一听这俩字就有点没底。

出院?出了院去哪里,福利院吗?

李砚安合上病历本,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按规定,你这情况,暂时需要去福利院安置点过渡。”

姜畔的心往下沉了沉,垂下了眼。

“不过,”李砚安话锋一转,语气平常,“我这边走了一些程序,申请了特殊情况下的临时照料。手续基本办妥了。先住我那儿吧,等后续安置方案彻底定下来再说。你一个人住福利院那种集体环境,现在不合适。”

姜畔恍惚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你家?”她嗓音带着不确定。

“嗯。不可以啊?”李砚安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周说,“手续你再跟院方和福利中心那边最后确认一下。”

小周警官利落地点头:“明白,李队。”

李砚安拿着姜畔不多的几样东西,去办最后的出院手续。

病房里只剩下姜畔和小周警官。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姜畔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小声开口。

“周警官。”

“嗯?”小周警官正低头看手机上的信息,闻声抬头。

姜畔有点紧张地问:“我那个养父母,如果判了故意伤害,那以后我……我归谁管?”

小周警官放下手机。

她想了想,没有立刻给出确定的答案。

“这个得看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和他们具体的量刑。不过,他们对你做出这种事,监护权肯定是会被剥夺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至于你后续的安置,会有民政部门介入评估。像你这种情况,年满十六周岁了,其实是有一定自主选择权的。比如,如果证明你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或者有愿意承担监护责任的成年人……当然,最终还是要看法律程序和具体评估结果。”

姜畔安静听着,眼睫微颤。

“独立生活……”她喃喃重复了一遍。

“别担心,”小周警官放柔了声音,“一步一步来。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体彻底养好。李队那边……”

她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虽然是个糙汉子,但责任心没得说,他既然把你接过去,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姜畔点点头,这个她是相信的。

*

来接她的除了李砚安和小周警官,小张警官也笑嘻嘻地来了。

李砚安开着一辆黑色SUV,姜畔坐在副驾驶,把骨折的胳膊放在腿上。

小周和小张挤在后座。

车子开进熟悉的小区。

“到了。”李砚安熄了火。

小张警官先跳下车,帮姜畔拉开车门,小周则从另一边绕过来扶她。

李砚安走在前面,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开,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李砚安的房子还和之前一样,干净,光亮,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小周和小张熟门熟路地跟着进去,小张警官一边换鞋一边嚷嚷:“李队,姜畔的房间呢?快让我们开开眼!你个大老爷们儿布置的,我都不敢想!”

李砚安没搭理他,径直走到里面,推开一扇房门:“这边。”

三个人跟过去,往里一看,都愣了一下。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整洁。

一张单人床,铺着崭新的粉色的床单被套,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小碎花,图案极其古早。旁边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都是最简单的款式。窗帘是深蓝色的,倒是素净,但和那床单被套搭配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噗……”小张警官第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喷了,“我的天!李队!你这审美……绝了!大粉碎花配深蓝!你是怕姜畔晚上做噩梦不够刺激吗?”

小周警官也捂住了嘴,“李队……你这挺……挺有创意的。”

姜畔站在门口,看着那房间,再看看旁边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李砚安,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

李砚安瞥了他们一眼,“新的,纯棉的,睡着舒服就行。要什么审美搭配啊。”

然后他转头看姜畔嘴角的笑意,“不许笑。”

姜畔赶紧抿住嘴,可眼睛里还是亮晶晶的。

李砚安伸手,作势要去捏她的脸,“还笑?”

姜畔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嘴角却翘得更高了。

“好了好了,别欺负伤员!”小周警官笑着把姜畔拉到自己身边,“姜畔别理他,他审美没救。回头姐帮你换个漂亮点窗帘。”

李砚安转身去厨房:“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我去切点水果。”

小张和小周也不客气,熟门熟路地翻出可乐,拉着姜畔在客厅坐下。

电视被小张打开了,里面正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

李砚安端着切好的苹果和橙子出来,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

“吵死了。”

他嘴上嫌弃着,却也在沙发另一边坐了下来,拿起一瓣橙子递给姜畔。

姜畔没推辞,小口小口地吃着。

等一块吃完饭,小周和小张又坐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了才起身告辞。

“姜畔,好好养着,有事就给姐打电话!”小周临走前又叮嘱。

“嗯,谢谢你们。”姜畔站在门口送他们。

门关上,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砚安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果皮和空饮料罐。

“累了吧?早点休息。你的房间……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去买新的。”

“不用,”姜畔立刻说,“那个……挺好的。新的,软软的。”

李砚安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行。卫生间在那边,洗漱用品都给你放洗手台上了,新的。热水器开关在这边,会调吗?”

“会。”姜畔点头。

“嗯,去吧。手臂小心点,别碰水。”

姜畔走进那间碎花被套的小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声音。

她走到床边,伸出手指,摸了摸被套。

柔软,温暖,干净。

她慢慢坐下,又轻轻躺了下去。

床垫不软不硬,刚好。

客厅里传来李砚安走动的声音。

姜畔侧过身,把脸埋进那片柔软里。

一种安全感包裹了她。

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拥有一张自己的床,这样一个房间,这样一床自己的被褥……

还有一个会随时发现她不见的人。

窗外的夜色沉静,寒风凛冽,可是她却是温暖的。

姜畔闭上眼睛,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

她从没觉得人生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让她觉得安全。

姜畔逐渐蜷缩。

被单被她的身体滑出浅浅的轮廓,像一个柔软的壳。

她在这壳里,感到一种陌生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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