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平彻底愣住了。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
“他考上警校,凭的是自己本事。”姜畔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他认真负责,人好,能力强,所以上面才会选他去做卧底。他干这个,为的也是抓坏人,为民除害。他没有一件事做错了,没有一件事对不起别人。”
李善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姜畔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做卧底有多难,多危险,叔叔您肯定比我清楚。他在那里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一天天熬着,提心吊胆,也许不敢睡一个囫囵觉,不敢说一句真心话。他是在拿命在拼啊。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把坏人送进去了,他以为能松口气了……”
“好不容易出来了,立了功,妹妹却出事了……”
她顿了一下,吸了口气,“犯错的,该死的,是那些撞人的凶手!是那些□□!李砚安,还有您和阿姨,你们都是受害者!他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要受这份罪?凭什么要被您这样对待?”
“他拼死拼活,难道是为了害死自己的亲妹妹吗?”
李善平整个人愣在原地,被问的哑口无言。
“他心里……”他勉强挤出几个字,“他心里难道就不……”
“他心里难道就好过吗?”姜畔截断他的话,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尖锐,“他只会比你们更难过。因为他会觉得,是他害了妹妹。他明明做对了所有的事,结果还要被自己最亲的人一遍遍指着鼻子骂,还要背着这么重的愧疚活着!这说得通吗?”
她看着李善平枯败的脸色,那点尖锐又沉了下去,变成了悲悯。
“叔叔,”她的声音轻了些,“您其实只是不想承认妹妹已经不在了。您太想她了。您把所有的想念,还有您心里那点不公平的怨气,全都丢给了李砚安。好像这样,您的痛苦就能少一点,好像这样,您就不用去面对那个最难受的事实了。”
“可是叔叔,这样真的对吗?这对李砚安,公平吗?”
这话是尖锐的,没有任何遮挡的,剖开了那些自私无措的脓疮。
李善平的脸色彻底变了,从铁青转为灰白,他下意识避开了姜畔的目光。
客厅里只剩下偶尔掠过的风声。
姜畔看着他瞬间苍老下去的神情,心里那点替李砚安辩驳的激烈渐渐平息下去,涌上来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
李善平没有应声,也没有抬头。
她慢慢站起身,“还有最后一句,叔叔。您看的墙上的照片——”
“全家福的意思,是说全部的家人在一起拍的照片。”
“您看的那张,不是。”
她该说的,都说完了。
姜畔没再停留,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走了,叔叔。”
小姑娘的嗓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姜畔眯了眯眼,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但奇怪的是,并不后悔。
只是想到李砚安,想到他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的样子,想到他可能独自咽下的那些苦楚,胸口那块地方,就闷得发疼,疼得她几乎想蹲下来。
怪不得。
怪不得她总觉得李砚安身上的气质很矛盾,怪不得她第一看见李砚安不像警察,怪不得。
从那个安静的院子里出来,姜畔走在回去的路上。
太阳明晃晃地,晒得路面发白。
刚才在屋里说的话,一句一句砸在心上,又沉又痛。
她替李砚安难过,一股子酸热直往眼眶里冲。
不能哭。她使劲吸了吸鼻子。
这个点回去,很可能撞上下班的李砚安。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于是她就那么憋着,一路低着头,坐公交,换乘,再下车往小区走。
那难受劲儿一次次往上涌,就被她一次次咽下去。
快走到小区门口那个红绿灯时,她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眼睛酸得厉害。
绿灯还亮着,车流穿梭。
她站在斑马线这头等着,身边还有三两个穿着花哨的半大小子,大概是附近职高的学生,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
就在这时,马路对面,她一眼就看到了李砚安。
他刚从旁边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像是买了烟或者水。
他正打着电话,身子微微侧着,高瘦的身影在傍晚的天光里显得格外凌厉。
他似乎看到了她,隔着车流,朝她这边招手。
姜畔几乎是下意识,循着那目光转过头去。
她脑子里还塞满了李善平那些话,塞满了李砚安沉默承受的样子,塞满了那个没有他的全家福。
看到李砚安的脸,那强撑了一路的委屈,瞬间就垮了。
她先是冲着马路对面,很古怪地扯了一下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可那笑容还没成型,眼圈倏地红透了,紧接着,眼泪不受控的滚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她甚至没发出声音,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李砚安脸上的那点随意瞬间消失了。
他眉头一皱,电话还贴在耳边,人已经大步朝着斑马线这边走来。
红灯刚好亮起,车流停下。
他穿过空旷的路面,几步就跨到了姜畔面前。
“怎么了?”他声音有点急,目光迅速扫向旁边那几个正看热闹的小子,眼神一下子冷透,“你们惹她了?”
那几个小子本来还在看戏,被他这么一问,又看他穿着便服也掩不住的那股条子味儿,都愣了一下。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撇撇嘴,嘟囔道:“神经病啊?关我们屁事!上旁边秀恩爱去!”
几个人互相推搡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李砚安没再管他们,注意力全在姜畔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姜畔却往前一倾,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
她的额头重重抵在他胸口,在他怀里剧烈地抽动着,突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砚安被她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彻底懵了。
他一手还拿着手机,电话那头小张的声音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晚上加班的事。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的正欢的小姑娘,完全搞不清状况。
他下意识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在了她背上。
“喂?李哥?喂?听见没?晚上……”小张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响着。
李砚安皱着眉,对着手机那头,语速极快地说:“加不了。你自己想办法,找老吴顶下。”
说完,不等那边回应,他干脆利落地按了挂断键,把手机塞回了裤兜。
怀里的人还在哭。
李砚安就那么站着,替她挡住了傍晚的风和路人好奇的目光。
“哭什么?谁欺负你了?……说话。”
姜畔哭得收不住势。
李砚安被她这阵仗弄得有点懵,等了一会儿,见她只是哭,叹了口气,手臂收紧了些,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不一会儿,李砚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行,不说。那咱今天就在这儿站着。哭到什么时候想说为止。”
姜畔一听,哭得更凶了。
她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去找了他爸。
可心里总得找个出口。
她在他怀里闷闷地吸着鼻子,想找个能搪塞过去的理由。
目光往旁边偷偷看了几眼,最后落在不远处一个卖花的老奶奶身上。
那老太太缩在避风的墙角,面前摆着几盆半蔫的植物,在傍晚的寒风里看着怪可怜的。
“我我刚才,”姜畔抬起湿漉漉的脸,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在商场门口看见一个卖花的老奶奶……天这么冷,花都冻蔫了也没人买……她看着、看着好可怜……”
她说着,又想起李善平的脸,心里那点真实的难过涌上来,眼圈又红了。
“……让我想起我姥姥了,她以前也爱养花……”
这话半真半假,情绪倒是接上了。
李砚安低头看着她。
小姑娘睫毛湿漉漉地粘成一簇簇,眼神忽闪忽闪的,天可怜见儿。
李砚安沉默了几秒。
这理由一听就是现编的,漏洞百出。
商场在反方向,她怎么会跑到这边来。
但他没戳穿。
小姑娘脸皮薄,哭成这样,肯定有她不愿说的事。
他这人向来这样,别人不想说的,他就不问,尤其对姜畔。
他拍了拍她的背,算是揭过这茬:“行了,别哭了。花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姜畔有点心虚,指了指街角。
李砚安松开她,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带着她走过去。
老奶奶的花摊确实冷清,几盆常见的绿植和两盆开花的摆在旧纸箱上。
姜畔刚才只顾着编理由,也没细看。
李砚安扫了一眼,指着其中两盆问价:“老人家,这盆桂花,还有这石榴?怎么卖?”
老奶奶报了个价。
李砚安没还价,掏出钱递过去。
桂花叶子深绿,枝头零星挂着些细小的金色花苞,凑近了能闻到一点幽微的冷香。
那盆石榴树更小些,几片叶子稀稀拉拉,看着有点赖。
“提上。”李砚安把两盆花提上,让姜畔拎着塑料袋,“走吧,回家。再哭,花都冻死了。”
姜畔提着塑料袋,小跑两步跟上他。
晚风穿过街道,吹得桂花叶子轻轻晃动。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酸楚慢慢被暖意取代。
回到家,开了灯,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李砚安脱下外套,把塑料袋放在厨房台子上,里面是几盒切好的熟食和一把青菜。
他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洗手。
“晚上做点好的。”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乐了,“今天被人送了面锦旗,挺高兴。”
姜畔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
她很少见他这么明显地表达高兴。
她把花盆放在靠近阳台暖气的地上,凑过去问:“真的?什么锦旗?”
“就所里处理了个邻里纠纷,帮人找回了被偷的电动车。”李砚安说得轻描淡写,“那大爷非要送,推不掉。”
“那是真的很好。”姜畔由衷地替他高兴。
李砚安切肉备菜,厨房里渐渐响起油锅滋啦的声音。
她心里的沉重感似乎也散开了一些。
她洗了手,也过去帮忙择菜。
小小的厨房里,两个人各自忙碌着。
这种平常的忙碌,暂时包裹住了姜畔的心事。
姜畔正低头剥蒜,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砚安放在料理台一角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头忽然一跳。
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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