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马车怎么停了?”距离信都还有半日的路程,拓跋弘掀开帘子,朝车外的随从问道。

“回世子,前面有车驾挡住了路,看样子像是府里的。”

信都是冀州治所,豫宁王府管辖的地方,时常会有差吏车马奔走于要道,若真是王府的人,叫他们把车子挪一挪也就是了。

拓跋弘没有在意,只吩咐道:“去看看。”

随从领命而去。

拓跋弘放下了帘子,转向车内的少女,语声自然地解释:“可能是王府里的人出来办事,车子挡住了路,一会儿就叫他们让开。”

云初直到他开口,才回过神来,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话音一落便又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略显黯淡的眸子,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整个人都还是恹恹的样子。

她已经不再哭了,眼圈却仍有些红,从前粉光融融的一张小脸如今只剩下苍白。这样的柔弱和憔悴并没有损伤她的美丽,反倒更令拓跋弘打心眼儿里感到怜爱和疼惜。

云初不是信都人,她自小长在乡野,与父亲和姐姐相依为命。拓跋弘遇见她的时候,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与长姐一道来信都投亲。

只是所托非人,云初投靠的那家亲戚并非良善之辈,姐妹两人为躲避陷害,阴差阳错入了豫宁王府。

拓跋弘自先前惊鸿一瞥之后,一直对云初念念不忘,乍然在府中见到她,又惊又喜,正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云初的长姐青青却在府中出事了。

是被人一刀刺中了要害,他甚至来不及救,人就在他面前断了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那天太后的侄儿昌平伯苏殷正好在府中做客,青青无意中听到了他与心腹的对话。

昌平伯为人暴烈嗜杀,见青青着装寻常,以为只是一个小侍女,便随意抽刀结束了她的性命。

拓跋弘先找到的青青,那时她已说不出话来,伤口处的血汩汩流着,一点一点向着云初所在的院落爬去。

拓跋弘心神大震,正要抱起她的时候,青青却拒绝了,只是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他的衣袍费力地写着,用破碎难辨的声音祈求他。

——凶手是昌平伯苏殷。

——送阿瑗走,不要让苏殷见到她。

阿瑗是云初的小名,拓跋弘隐隐觉得这对姐妹与昌平伯之间有什么牵连。只来得及转完这个念头,美丽的少女就在他身边咽了气。

拓跋弘一只手揽着她,另一手用力地按住她被刺中的胸腹,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鲜血,但少女已没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云初见到青青的时候几乎崩溃,没有他拦着她定然已经去找苏殷拼命。拓跋弘悄悄地将青青安葬,不敢声张,也不敢再在云初面前提这件事。

那阵子她一直哭,知道报仇无望后甚至开始有了绝食的倾向。看到心上人这般痛苦,拓跋弘心里也不好受,时常也会有找苏殷算账的冲动。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大魏如今是太后主政,连皇帝都是苏太后一手扶立的傀儡。苏殷是太后的亲侄儿,苏氏一门权势滔天,连拓跋皇族都要退一射之地,更何况是他们这一脉远离帝都、并不受重视的豫宁王府呢。

拓跋弘考虑到家族,没有勇气与昌平伯撕破脸,只好遵从青青的遗愿,将云初送回老家临溪镇。

许是祸不单行,云初的家乡也遭逢不幸。据临溪镇长官所言,当地于不久前遭遇一场山洪,雁回山下的一座村庄整个儿被埋,全村人无一幸免。

那座村庄正是云初和青青生长的地方。

天意难测,拓跋弘考虑到云初无依无靠,且她才十四岁,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所以还是决定带她回信都。算算这时候苏殷差不多已经离开冀州了,应该碰不上。

这一路拓跋弘都对云初关怀备至,生怕她因为这一连串的打击断绝了生念。作为豫宁王府的世子,他几乎没有这么用心地待过别人。一方面是他真心喜欢这少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青青死在他府上,拓跋弘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直到现在,拓跋弘偶尔还会觉得自己的手上湿热黏腥的,像是沾满了那日青青颈上的血。

拓跋弘无意识地攥了下膝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听到手指轻叩车厢壁的声音,心腹随从在外面道:“世子,是王爷的车驾。”

拓跋弘闻言抬眸,正撞上对面云初的视线,少女的眼中也有些许的诧异。

“我们下车看看吧。”拓跋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会在这里,但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当作没看见,该去请安问候一番。

云初身侧放着一个包裹,有些挡道,拓跋弘刚想伸手拿开,她却腾地一下把包裹抱进了怀里,双臂环得紧紧的。抬起头,眼睛睁得溜圆,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包裹里装着青青的遗物。

“我……我不是要动它。”知道少女反应过度,但拓跋弘不舍得说什么重话,只好放轻了声音耐心解释,“别紧张,我们去拜见一下父王。你要是不放心搁在车上,带着它也行。”

云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奇怪,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将包裹背在身上,跟着拓跋弘一道出了马车。

燕赵故地的风带着苍凉的意味,从落木萧萧的古道上拂卷过来,扑打在脸上有几分沁凉的感觉,时已入秋。

云初他们停驻的地方是古道边的一个小小茶寮,专供过路商旅饮水、喂马。前方更是停了一行的人马车驾,几乎将整条路都占住。

茶寮的旗幡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招展,简陋的茶棚下有人在不轻不重地交谈,是豫宁王府的侍从。

而整座茶寮的唯一一间屋舍此刻门半开着,从外面只能看到里间桌案的一角,煮沸的炉子上有轻烟微微飘散,送出新茶的清香。那看不见的另一边,正端坐着整个冀州最尊贵的人。

“王爷是要去扶柳县,正巧在道上碰见一位云游的旧友,两人便在里间叙旧,请世子稍候。”说话的是豫宁王的一个心腹。

“知道了。”

拓跋弘朝一旁的茶棚走去,豫宁王的侍从看到他,纷纷起身让座行礼。拓跋弘在当中的一方桌案前坐下,转头招呼云初:“阿瑗,过来坐。”

云初跟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将包裹抱在怀里。

拓跋弘拿起茶壶往碗里倒了些茶水,低头喝了一口,似是觉得味道尚可,又拿起一个干净的茶碗,给云初也斟了一碗。

两人相识不过数月,但自云初遭逢巨变,拓跋弘一直陪在她身边,像这样不经意间的照顾更是不可胜数。

云初也知道他对自己好,接过茶碗的时候,清湛的眸子望着拓跋弘,语声中含着感激:“有劳世子。”

两人没有等太久,豫宁王的一个侍从过来道:“王爷请世子过去。”没有提到云初。

拓跋弘朝云初望了一眼,起身道:“我去跟父亲请安,阿瑗你在这儿等我。”说完目光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示意她不用担心。

云初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进了前方的屋舍。

……

拓跋弘走进室内的时候,豫宁王的那名旧友恰好起身,两人打了个照面。拓跋弘执晚辈礼,向那人深深一躬。对方亦含笑回礼,点了点头,飘然步出房门。

拓跋弘直起身子,望向前方的父亲。

豫宁王见他一副劲装打扮,长剑还配在腰间,身上都是仆仆的风尘,问道:“昌平伯一事还未了?”

拓跋弘回他:“本想送盛姑娘回临溪镇,未料到盛姑娘的家乡为山洪所毁。儿臣不忍见她孤身流离,所以自作主张又将她带了回来。”

豫宁王儒雅持重的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目光如电,定定地落在拓跋弘的脸上。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一副侠义热血的心肠,对于发生在王府中的这桩祸事,年轻人的担当令他做不到视若无睹。

豫宁王看了拓跋弘一会儿,却没有说话,片刻后对他道:“你堂兄府上前些时日添了新丁,稍后你随我一道去扶柳县。”

原来父亲此次出行是为了这个,拓跋弘在心中想了想,点头应是。

见豫宁王没有话说,他刚转身欲走,脚步一顿,又转过来,向豫宁王道:“父亲,昌平伯此番来冀州,总不像是转转而已——他在我们家害了一条人命,转头又去了一趟临溪镇。那里的长官说是山洪埋了一个村子的人,可儿臣暗地里查看过,根本就没有山洪发生过的痕迹……”

苏殷来到冀州,不光杀害了云初的阿姐青青,而且很有可能还灭了姐妹俩自小生长的村庄。

这些都是拓跋弘在陪着云初回到临溪镇的时候查到的,当然他没敢告诉她。兹事体大,他希望得到父亲的指点。

“孤知道了。”豫宁王垂下视线,又去看桌案上旧友留下的棋盘残局,神色平静地道,“你先下去吧。”

拓跋弘出了房门,心里感到松了一口气,父亲没有反对他将云初带在身边照顾,而且云初姐姐被害的这件事,他应该也会让人去弄清楚的吧?

抬眼望去,云初已不在原先的茶棚里了。

拓跋弘微感诧异,刚要开口询问,视线一转却看到她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正站在屋舍外的一株柳树下,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行飞雁。

少女美好的侧颜被秋日的暖阳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微扬的脖颈洁白而纤长,衣裙轻轻飘摆着,略显单薄的身影在秋风中有一种瑟瑟的美。

拓跋弘静静看了一会儿,又怕她胡思乱想,走过去叫她。

大约过了一刻钟,豫宁王吩咐起行,拓跋弘还是乘坐自己原来的马车,和云初一道,跟着豫宁王向扶柳县行去。

扶柳县距信都有三日的路程,这日大约行了一多半,经过一处较为繁华的城镇,一行人在城中的驿站前停下,准备休整过夜,明日再上路。

拓跋弘正要让人张罗云初的住处,豫宁王却让他过去一趟。

“明日你给那姑娘一些银两,叫她自己在这城中安置,往后就不要再跟着你了。”豫宁王道。

拓跋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愣,立刻急切地道:“这怎么行?盛姑娘孤身一人,亲人又刚刚去世,叫她一个人怎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

豫宁王没说话,只是静静看他一眼。

他不常用那种眼神看人,拓跋弘本能地有些怵,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阿瑗她姐姐是在豫宁王府出的事,不说儿臣也有责任,就是寻常人家的孤女,碰着这样的事,偌大一个王府难道连伸手帮帮她都做不到吗?就这样半道将人丢下,也太不近人情了些。父亲,她才十四岁……”

豫宁王没有半点动容,淡淡道:“此处是我冀州治下,民风淳朴,那姑娘自能够活得下去。就到此为止,你以后莫要再与她来往了。”

拓跋弘急了:“父亲!”

还要再说什么,豫宁王的眼神正正地看过来,仍旧是儒雅且平静的一张脸,但那久经世事的深沉眸子却如一汪无边无际的大海,底下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足以将人吞没溺毙。

拓跋弘在心里抗拒着,却终究败在父亲的威严下,低下头道:“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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